郭繼恩這回沒有再靠腿行軍,相反他還特意挑選了一匹栗色的精壯坐騎。大部分士卒也都騎馬前行,隊伍的后方,是眾多的四輪馬車,運載著輜重、銀錢等物,跟著前面的馬隊快速前進。
軍隊沿著向東的官道,越往前行便越靠近勃海邊,空氣中也開始漸漸帶上了大海的氣息。官道兩側地勢起伏平緩,瓦藍的天空之下,遠處是暗色的森林和草坂,偶爾官道之旁還有一座涼亭。有的地方,涼亭外不遠處還有一處處水泡子,水面如鏡,清晰地映射出藍天,白云和綠草。
或許是因為靠近大海的緣故,官兵們都覺得此處比燕都城內更加涼爽。雖然郭繼恩命令大家加速前行,但是這舒服的天氣還是讓人感覺并沒有那么疲憊。
“這樣天氣,只好當得燕都那邊暮春時分。”郭繼恩騎在馬上,對段克峰說道,“愈是往北,則天氣愈是寒冷,據說會寧府那邊,八月里飛雪也是尋常事。”
正說著,斥候打馬飛奔回來報:“俺們在前面官道至上捉住了一個胡人!不過瞧來似乎不像是東虜人。”
“咦,押過來我瞧瞧罷。”
“是!”那斥候隊哨長抱拳行禮,又掉轉馬頭疾奔而去。
郭繼恩策馬徐行,眼瞧著官道旁不知名的野花,頗覺心情愉快,直到他瞧見斥候隊的一伍軍士,押著一個深目高鼻的胡人,在等著他過來。
這人三十四五歲模樣,胡子拉碴,栗色卷發,穿著一件破舊的灰色長袍,并非中原樣式,腳上一雙已經破得不成樣子的芒鞋。看見郭繼恩打馬過來,他便微笑著站起身來躬身行禮,用不太流利的漢話說道:“向閣下致敬!尊貴的將軍。小人乃是一名吟游詩人,來自極西之地,我的名字是叫做尤里烏斯拉巴迪亞,是的,閣下沒有聽錯,我與那位偉大的君王,尤里烏斯凱撒,有著同樣的名字。”
“尤里烏斯凱撒?”郭繼恩微微皺眉,“這名字我聽說過,原來你是那個什么,羅馬人?”
“原來將軍知道羅馬城,”拉巴迪亞咧嘴笑道,“是的,偉大的羅馬城,那遙遠而古老的榮耀之城。每一條大道都通向羅馬,這句話出自尤里安皇帝之口。當然,小人自西向東看過了無數的都城,最為壯麗的,還得是西京。”
“你從羅馬來,到得西京,然后又來到這幽州之地?”郭繼恩懷疑道,“你少來誑我,太和嶺距中原一萬又四千里,你竟然走了這么遠,難不成你自打娘胎出來便一直在走?”
旁觀的軍士們都哄笑起來,那拉巴迪亞面不改色:“當然不是,小人是乘坐大食人的商船,遠涉大洋,從廣州府上岸。然后又往北到得東都、西京,一路漫游至此。”
郭繼恩將他瞧了又瞧:“莫非你是景教僧人?”
“不,我只是一個吟游詩人,詩人。”拉巴迪亞正色說道,“不,我不信神。閣下可以認為,我是一個伊壁鳩魯派,所謂神靈,那只是我們內心恐懼的產物而已。”
郭繼恩點點頭,卻又冷笑一聲:“什么詩人,不過是個乞兒罷了。”士卒們又笑起來,拉巴迪亞露出傷心的神色道:“詩人,我真是一位詩人,雖然我是一副乞兒相,可是我內心是無比高貴的,就象那位尤里烏斯凱撒——他是君主而我只是個詩人,可是從精神上來說,我和他其實都是一樣的。”
“咦,這倒有些意思。”郭繼恩抬手制止住兵卒們的嘲笑,“好罷,這位詩人,那么你如何又會在我燕州地界,如今你又是要去何處?”
“我要去碣石山。”拉巴迪亞又神氣起來,“我要去那里憑吊另一位杰出的詩人,曹操。”
郭繼恩瞅著這個奇怪的胡人:“你窮得連件像樣的衣衫都沒有,還要去吊古?”
“是的,我覺得他就像凱撒一樣偉大,他們真的很像。”拉巴迪亞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危險處境,開始興奮地侃侃而談,“他們一樣建立了偉大的功勛,拯救了國家。然后,凱撒寫下了高盧戰記,他那簡潔而優美的敘述歷來受到學者們的推崇。而魏武皇帝,則留下了不朽的詩篇。而我,就要去他寫下詩作的地方瞧一瞧。”
段克峰湊到郭繼恩耳邊低聲道:“統領,小的已經瞧出來了,這人就是個瘋子。”
郭繼恩沒有理會他,繼續瞅著這個奇怪的吟游詩人:“他們生前,都沒有稱帝。”
“是的,凱撒有沒有過那樣的念頭,我不能確定。可是曹操,我相信他是沒有的。”
“孫權上書稱臣,曹公曰,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耶。”郭繼恩笑道,“所以他不是不想,是不敢而已,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好吧,也許將軍才是對的。”拉巴迪亞不情愿地說道,他想了想又小聲問道,“那么,將軍自己呢?”
“呵呵,”郭繼恩冷笑一聲,轉頭吩咐道,“給他一匹馬!讓他跟在我身側。”
然而沒過多久他便開始后悔自己這個決定:“你離我遠一點,著實太臭。”
拉巴迪亞面色訕訕,驅馬稍避:“在下餐風露宿,四處飄零,無法沐浴,是以身上臟臭。其實,我們羅馬人,是很熱愛沐浴的,小人也很希望能尋個浴館,好生泡上一泡。”
士卒們騎馬行進一段路程,便下馬牽行一段,如此往復,他們穿行過馬城縣,并不停留,直至日暮時分,才在灤水河邊扎營。
馬城縣令傅石聞知大軍過境,忙與縣丞兩個趕來參見,卻被值哨的軍士吩咐先在外面等著。
兩人便眼瞧著士卒們選好有水泡子的開闊地帶,插上旗子,定下營帳與馬廄的方位。然后所有人一齊動手,開挖壕溝,壕溝深約三尺,挖出來的土便做為營壘的地基,插上木樁列成柵欄。很快,一處方形的營壘便筑成了。接著士卒們便搭設軍帳,開始生火做飯,并輪流往灤水里去沐浴。
軍士引著兩位文官及隨從進了營寨,直至郭繼恩的營帳,這座營帳雖然高大,里面卻甚是簡陋,鋪了一層草氈,擺放了一副低矮的行軍榻,此外并無別物。這個行軍榻的六條腿都可以卸下,再折合起來,就成了一個木箱,攜帶方便,是軍官們出征打仗必不可少之物。
帳內除了郭繼恩,還有一個渾身臟兮兮的胡人,正在興奮地向郭繼恩比劃著:“四輪馬車,沒想到我能在燕州也見到四輪馬車,我還以為那是我們羅馬所獨有的呢。”
郭繼恩皺著眉頭指向帳外:“出去,別把虱子帶入我的營帳來!”他回頭瞧見傅石,便抱拳笑道:“有勞傅明府前來,本官托你們帶兩件衣衫過來,可是有了?”
“帶來了帶來了,”傅石忙叉手道,便吩咐跟來的縣丞將兩件粗布灰袍拿了出來,程山虎接過,跑出了營帳追上拉巴迪亞:“胡子拉巴,這是給你的衣衫,快快去河里洗浴了,換上這個,快去快去,太臭了。”
“哦,真是太感謝了!”
拉巴迪亞痛痛快快地在河水里泡了一個澡,扔掉了自己那件已經爛得不成樣子的衣衫。他換上了這件圓領的粗布長袍,有一點緊,而且沒有束腰的帶子,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他跑去找工輜隊的軍士要了一根草繩系在腰上,現在他感覺自己已經煥然一新了。
兩位文官還帶來了一些羊犒勞軍士們,美味的羊肉湯讓拉巴迪亞感覺自己身上又有了氣力。他很想各處參觀一下這個臨時軍營,但是軍士們卻不許他四下走動。拉巴迪亞只好待在郭繼恩的營帳之外,眼瞧著弦月升起,等著文官們告辭。
兩位文官終于帶著隨從走了,拉巴迪亞連忙鉆了進去,郭繼恩惱火道:“你又來做什么,還不去歇息?山虎,把他拖出去。”
“不,我有很多事情想跟將軍討論,不不,別把我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