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顯然聽見了郭繼恩的輕聲自語,面露驚訝之色,他正在細想統領所言,又聽得郭繼恩說道:“薛副點檢,這邊戰事已經結束,你可率兵返回臨榆關,不用跟著本帥往遷西去。不過,你營寨之中,還有存糧否?”
他舔了舔焦干的嘴唇,笑著解釋道:“咱們只帶了兩日干備,回途要餓肚子了。”
薛寧回過神來,忙道:“有,回頭便請右軍的袍澤們共往扣莊軍營去。”
于是兩路人馬押著俘虜一道返回扣莊營壘,遷安縣令也趕到軍營來見郭繼恩。稍作休整,補充了糧食和飲用水之后,右軍甲師便離開扣莊,向北返回遷西縣城。
楊運鵬所率之中軍兩師也眼看斷糧,霍啟明、劉元洲率領前軍乙師甲旅恰好運糧趕到。于是飽餐之后,霍啟明便下令全軍出擊,攻打白廟峪口的東虜營寨。安金重也領著左軍的兩個旅從北面沿著峪道趕來,夾攻之下,這處營壘不過半個時辰就被攻破,死守此地的近千名虜兵被全部殲滅。
安金重箭創未愈,霍啟明細細瞧過傷勢,又給他重新換了藥:“再將養半月,也就能全好了。”
“多謝真人救治。”安金重面色蠟黃,咳嗽說道,“末將這邊未能阻住虜兵南進,以致遷西、遵化兩處遭殃,這是咱們左軍處置失當,該請統領責罰。”
“這個不能怪你們,賊兵傾巢而出,來勢兇猛,左軍的袍澤們已經做得很好了。”霍啟明尋個凳子坐下,“要怪,就得怪繼恩兄與小道輕敵大意了,都以為他們年內不會入寇,戒備不足呀。”
他想了想又對身邊的劉元洲說道:“若我是那虜王,也會選這一條路,從寬河南面入寇遷西、遵化,最為便捷。只要寬河守軍不敢出城,他們便可來去自如,滿載而回。”
劉元洲點頭道:“是,只是這回咱們各處兵馬出擊果決,人人奮勇,才逐走了虜寇,俘斬逾萬,亦算得上一場大勝也。”
“咱們也沒有賺到什么啊,被殺掠的百姓,搶走的東西不消說了,”霍啟明嘆氣,“鐵場鎮的各民辦鐵廠,幾乎全部被毀,這個真的太虧了。”
郭繼恩率部返回遷西縣城,看望過安金重之后也說道:“左軍的同袍們出擊果斷,有功無過,安點檢不必過于自責。”
“某率部自盧龍塞南進之時,見灤水岸邊積尸無數,全是我燕州之百姓,河水赤紅一片,慘不忍睹呀。”安金重咳嗽搖頭道,“賊兵雖然敗走,料想唐山這邊,定然損失極重。便如這遷西縣城,屋舍俱空,鼠雀盤踞,不知又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
郭繼恩也沉默了,過了好一會才慢慢說道:“此役我燕州軍以傷亡三千之代價,殲敵一萬三千余。從俘兵處問知,那東虜者,雖說士力能彎弓者俱為甲騎,兵力亦不過六萬之數。咱們一戰四去其一,也算是砍掉了烏倫里赤一條臂膀。”
“今年他們是不會再來了,”安金重仍有憂色,“只怕他們往后年年興兵,則邊境無寧日矣。咱們依神山、寬河、遷西直至臨榆關所布的這道防線,還算是穩固,若小股賊兵來犯,并不足慮。怕就怕那虜王心中不甘,又傾全力而來。”
“這個也請安點檢放心,”郭繼恩獰笑道,“今日本帥便可以給燕州百姓立個誓言,這將是東虜最后一次入犯我境,往后,不會再有了。”
“末將知道統領有收取營州之意,”安金重正色說道,“不過此事重大,還請統領萬勿操之過急。”
“此事當然得慎重,”郭繼恩點頭道,“本帥想請老點檢就留在此處養傷,然后轉任前軍乙師點檢,往后便坐鎮唐山府城。燕州十二府之中,漁陽最為艱苦,繼恩也想讓老點檢換一換地方,如今段點檢又歿了,此地也正缺一員主將,這事,就這么定了,回頭本帥便行文監軍司,頒令下來。”
“但憑統領差遣,只是漁陽之兵,防備著圖韃、東虜兩處,還是得有個點檢坐鎮為好。”
“便以崔萬海為左軍甲師檢校副點檢,攝領丁旅戊旅和己旅。戊旅巡檢,監軍司會另有擇用。”郭繼恩站起身來道,“老點檢安心養傷,別的暫且都不用多想。郭某先行告辭。”
百姓們陸續返回家中,遷西城中漸漸有了人氣,唐山刺史焦勝武和別駕劉世英也領著幾名府吏趕到了縣城。郭繼恩便吩咐劉元洲撥出一部分軍糧給文官們應急,又命劉世英暫攝遷西縣令,先將本地民政之事做起來。
雖然燕州軍在軍事上的確是取得了勝利,但是遷西遵化兩縣也給糟蹋得不成樣子,一想到戰后的賑濟撫恤、軍功獎賞,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流,霍啟明也覺得心痛不已:“一南一北,兩度交兵,今年府庫鐵定是要虧空了。”
眾人商議起遵化鐵場鎮之事,霍啟明堅決不同意官府插手幫助各民間小廠重建:“煉鐵爐一旦停爐,再想升火極是不易。咱們給那些鐵廠東主稍有賑撫便可,若是想要重建,便自去想辦法,譬如跟錢莊借銀也可以啊!又不是咱們給他弄成這樣——那些個匠戶,倒是可以趁機勸說他們往官辦鐵廠去上工,留在縣城也可,愿意去府城最好,工佃又多,又有旬休,他們如何不愿意來,咱們可是還缺著人呢。”
大家都是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府城鐵廠確實缺人,只是這樣未免有失厚道。”焦勝武拈須說道。
“真人的主意,那就是趁火打劫啊。”楊運鵬也覺得不太合適。
郭繼恩卻一擺手:“這事便聽真人的主張,本帥覺得這樣很好,不必再議了。”于是一錘定音。大家瞧著統領的神色都有些意外,但是他既然已經決定,也不好再說什么。
次日,郭繼恩在遷西舉行公奠之典,祭拜戰死在縣城的縣令曹賢清、前軍乙師乙團團監李書振,以及眾多死難的將士和百姓們。縣衙之前白汪汪的一片,四處都是啜泣之聲。主持奠禮的焦勝武抑揚頓挫地吟誦著悼詞。郭繼恩不禁回想起在講武堂講學之時,與學生們坐在一處閑聊,以隊監身份入學堂進學的李書振坐在自己身邊,笑瞇瞇地說道:“俺喜歡干農活,每次下田做事,都覺得很是開心。”
這個臉形狹長的小伙子不愛讀書,卻有一股天生的聰明勁。性情也很是開朗,遇到什么事都喜歡大笑,而往后,再也見不著他的笑容了。
“李書振的親兄長,如今在邯鄲的后軍甲師之中,還不知道弟弟陣亡的消息呢。”霍啟明在郭繼恩耳邊輕聲說道。
“李續根,原為常山后軍乙師之團練,”郭繼恩點頭道,“兩兄弟六月里先后進講武堂讀書。李續根后才被遣往后軍甲師,右遷副巡檢——還是得告訴他啊,教他回燕都一趟吧。”
典禮結束之后的次日,郭繼恩命丘振之、曾樹貴所部前軍乙師甲旅駐屯遷西,其他各部皆啟程返回唐山。王元相所部則帶著傷兵和陣亡將士的尸骨從遵化撤回唐山。
八月初七日,郭繼恩等在唐山城外為陣亡將士舉行火葬。見段克峰攙扶著一個十五六歲、面帶悲戚的美貌少女從城內出來,兩人都是一身熱孝。他們身后跟著一個姿容尚可的女子,約莫三十出頭,也是穿著兇服,郭繼恩與霍啟明兩個便迎了上去。
“這個乃是舍妹段靈蕓,”段克峰低聲解釋道,他見郭繼恩目視自己身后的那個婦人,又繼續說道,“那位是先父的如夫人阮氏,她從臨榆關外逃難過來,丈夫兒子都死在東虜兵手中,先父見她可憐無依,便收在了宅中。”
“那么令堂?”霍啟明問道。
“家母四年之前便已過世了。”
郭繼恩默默點頭:“段將軍為國而捐軀,其有重于泰山,定當為后世所銘記。段小娘子,阮夫人,還請你們不要過于悲傷,保重自己身子要緊。”
段靈蕓已經泣不成聲,段克峰也是眼含熱淚,猶自克制住自己,繼續攙扶著妹妹往前,那阮氏默默地向郭繼恩福了一禮,跟著兄妹兩個從他身前走過。
隨扈郭繼恩霍啟明的親衛營乙隊隊正吳守明小聲對隊監張守貴道:“段兄弟這般雄壯,未曾想他家妹妹卻是這樣嬌小。”郭繼蛟也正注視著段靈蕓,聽得此語,不禁轉頭瞧了兩個隊官一眼。
張守貴連忙瞪著吳守明道:“你忘了咱們眼下是要干嘛,竟然還在想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