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時,燕都城中大小官員、軍營、各處官辦工坊等,都連休了兩日。樂社照例在戲臺舉行了演出,白吟霜再次以一支令人過目難忘的健舞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接著,她端坐在臺上,邊彈邊唱,又一次贏得滿堂喝彩。
九月十一日,錢莊重新開始忙碌起來,甄倩兒跟著郭繼雁一齊來到此處,委委屈屈地向霍啟明道:“那白吟霜,只不過是白班首的妹子,真人便這等偏心,又是寫曲,又是編舞。真人既然這等精熟音律,何不也給奴家寫只歌兒?”
“她有她的本事,你有你的能耐,你老與她比較做什么?”霍啟明直接拒絕,“你的聲音極好,只管沉下心來努力,多加練習便是。大伙兒都愛聽你唱歌,你去茶肆里坐坐便知,沒有不夸你的。干嘛要跟別人比,跟自己比就行了。那白吟霜未來樂社之時,你的風頭蓋過了所有人,那她們也不曾有過嫉妒之言嘛,是不是。”
甄倩兒被霍啟明說得無言以對:“可是——”
霍啟明不耐煩了:“道爺我忙得很,你看,孟參軍、田主簿,都等著跟我議事呢。你實在想要新歌兒,去找郭統領,他會寫曲子。”
甄倩兒將信將疑:“少將軍果真會么?”郭繼雁也好奇插嘴:“大哥會寫歌兒?倒是不曾聽他說過呢。”
“他當然會了,”霍啟明毫不猶豫坑害好兄弟,“你只管去找他,去吧去吧,不要妨礙道爺的正事了。”
甄倩兒遲疑再三,還是搖頭道:“罷了,奴婢不敢去見他。”說完向霍啟明福了一禮,低頭走了。候在門外的冬燕連忙跟上,小意勸慰。
她們回到督府東路后院,庭院之中依舊熱鬧,崔乾明、安有福、仲海石等幾個老樂工正與白吟霜、金芙蓉、季云錦一道研討樂譜,幾個舞姬在另一處,模仿著白吟霜在戲臺上的舞蹈動作,一面說笑。那蘇洛懶洋洋地靠在一張躺椅上曬著日頭,身邊還貼著兩個女孩,其中一個叫葉五娘者,據說已經與城中某富戶議定,自愿為妾,只等著算了本月的月錢,便會從府中搬出去住。
冬燕瞧著這情形,一面扶著甄倩兒在石凳上坐了,一面不屑道:“馬上要去做妾的人了,還與別的男人這般親熱,真是不知羞。”甄倩兒卻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瞧著。直到門子領著前院一個仆役過來,說是有人找甄娘子。
來人是甄倩兒的長兄,甄逢泰。甄倩兒在燕都做了歌姬之事終于傳到了常山,甄員外既驚且怒,便吩咐長子往燕都去瞧瞧女兒,若是傳言果真,便將她帶回來。
那甄逢泰便帶了個小廝一路北行,甚為悠閑,他乘船沿著運河自水門進了燕都,直至白蓮池靠岸,四下打量酒肆勾欄,心下大悅:“果然是富麗繁華的好去處!”便擇了個酒樓坐定,叫了些酒菜,一面自斟自飲,一面聽旁邊客人閑話,又轉頭瞧著欄外湖光勝景,好不愜意。
一個賣唱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罷,向各桌討些銅錢,道謝行禮之后下樓去了。鄰桌的兩個客人便道:“自打聽了那甄大家唱曲,這些外面的小娘所唱,簡直不能入耳。”
“這個如何能比!聞說真人有點評,說是韓娥再生,永新當世。就連少將軍也都說好,他們二位何等見識,可見這甄家小娘,至少在咱們河北,那是無人能及的了。”
小廝低聲道:“他們似乎是在說咱們家的姐姐。”甄逢泰這才回過神來,忙探頭問道:“那位甄大家,可是打常山來此地的?”
“不錯,咱們少將軍出征常山,大敗并州軍,常山城內百姓設宴款待。那甄倩兒便在席前為少將軍唱了一曲,少將軍一聽之下,大為贊賞,于是將她帶回了燕都。”
甄逢泰大怒:“胡說八道,我家妹子豈是那等下賤倡伶!”說著氣憤憤地起身,喝令那小廝,“就知道吃,趕緊走了!”
于是他下樓算了酒錢,又雇了輛馬車,急急往都督府去了。
都督府大門緊閉,兩個軍士執刀守衛,甄逢泰不敢上前,他瞧見東角門外有兩個家丁模樣之人,連忙上前說明來意。那兩個家丁便叫他等著,一個進去稟報。
過了好一會,才見甄倩兒由冬燕陪著出來,見到長兄,甄倩兒甚喜:“果真是大哥來了,是特來瞧妹妹的么?哥哥住的地方可安頓好了?”
“還安頓什么,你趕緊跟著大哥回常山去,”甄逢泰惱火說道,“咱們甄家的臉,簡直要被你丟盡了。好好的一個紳家仕女,竟然終日與優倡之屬為伍,成何體統!阿爹在家中,已經快要被你氣死了,還不速速跟著為兄回去!”
“我不回去。”甄倩兒用力掙開長兄的手,這會她已經全忘了方才的委屈不忿,“我給誰丟人了?妹妹在此處靠著自家本事掙下的名聲,這算什么丟人?哥哥若是來探望,妹妹自當奉誠款待,若是來召我回去,恕妹妹不能從命。”
甄逢泰氣得口不擇言:“你如今是翅膀硬了,咱們管不住你了是吧,回頭哥哥便領著人來將你拿了回去!”
“哎,這位員外說話須有分寸,”立在一旁的家丁不樂意了,“你也睜眼打量仔細了,這是什么地方,豈能由得著你來拿人?!甄大家是咱們府上的貴客,又是樂社的臺柱,你想拿就拿?少來做夢!再要啰唣,俺便叫親衛營來將你綁了,丟入監牢里去!”
甄逢泰忙后退一步,忍著氣向那家丁叉手道:“在下一時昏了頭,還請執事見諒。只是這個乃是在下之妹,在下奉了家父之命,來領她回家,并非是惡人,還請執事成全。”
“我說了不回去。”甄倩兒抹了眼淚咬牙說道,“還請大哥回去之后轉告阿爹,女兒在這邊過得很好,將來若得空了,必定回去探望爹娘和哥哥們,只是如今樂社里事情甚多,女兒萬不能走開,還請他們見諒。”
她瞧見身邊冬燕的神色,又說道:“若你想回常山,便跟著哥哥去罷,不用再跟隨我啦。”冬燕慌忙道:“婢子自然還是跟著小娘子,不回常山。”
“哥哥保重。”甄倩兒向著長兄福了一禮,裊裊轉身,進了督府。兩個下人斜乜著甄逢泰:“你也瞧見啦,甄大家就愿意呆在此處。這位員外,請自回罷?”
甄逢泰很是不甘心:“不知郭統領在何處?在下要見統領一面。”兩個家丁對視一眼,都哈哈直笑:“瞧瞧,這便是不知高低的,統領每日多少大事,哪里還有空來見你?想見統領是吧,咱們給你指路,出皇城往西,一直前行至軍營,咱們統領老爺便在那邊,你只管去罷,瞧他會不會將甄大家交與你。”
甄逢泰領著小廝,悻悻出了皇城左清門,往西面瞧了瞧,一條寬闊筆直的大道直通向遠處的城門。他想了想,還真的不敢去見統領,只得穿過這條橫街,沿著向南的街道慢慢走著。
行至積慶坊對面的遇春坊,他瞧見一處寬闊的院子,大門十分精致,門外兩個閑話的盛妝少婦。其中一個瞥見甄逢泰好奇的神色,忙笑著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道:“啊呀,老爺如何今日才來,院里的小娘們等得你苦!快些隨奴進去,吃杯酒消消乏,那些小娘們個個都想著要來服侍老爺呢。”
甄逢泰頓覺香氛入鼻,這才恍然明白過來,心下暗道燕都果然不同,連行院都這等氣派、雙腳卻不由自主跟著那少婦進了院子,嘴里卻道:“才從統領那邊過來,實在是這幾日事多,都給忘了。”
“啊呀,老爺原來是統領府上貴人,先前不知,多有唐突冒犯,老爺大人大量,一定勿要見怪才好。”
“這個自然不會,酒卻是一定要吃的了。”
跟著甄逢泰的那個小廝,立在行院門口,不知所措。
郭繼恩自然不知道督府這邊發生的事,此時他正在統領署內接待又一位來自外藩的客人,新盧名儒奉沖和。
奉沖和年逾五旬,身形瘦長,三綹長須,坐在下首搖頭晃腦說道:“在下聽聞燕都興辦大學堂,極是歡欣,于是典賣田業,越海來此,不料所見之下,卻是甚為失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