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運廣與金芙蓉的婚禮定在了十月初五日,此時冬至已過,氣溫漸低,燕都城內,早已下過了頭場雪。那些年老體弱的,也已經換上了冬衣。
人們大清早就驚訝地發現,澄清坊西面通向皇城左清門的大道之上,兩旁的道燈全部都披上了紅綢,給整條大街都營造出濃濃的喜慶之氣。大伙兒嘖嘖感嘆著,有人說這白老爺對金家小娘可真好,也有人說,太過奢費,會遭報應的。另外還有人說,方刺史原本不同意此舉,但是郭統領卻將手一揮道,可!
中午時分,許多客人來到了澄清坊河神廟前清磚鋪砌的空地之上,其中有不少都是軍官。這里已經早早備下了筵席,雖然都是些大魚大肉,卻是恰好對上了軍官們的胃口。這些人都是出征常山之時在船上與白運廣結下的交情,因此也就心安理得地來叨擾一頓酒吃。
不過當朱斌榮也特地趕來向白運廣道賀時,大家還是頗有幾分驚訝。喬定忠忙起身招手道:“老師監,這邊這邊,俺們陪你喝兩盅!”
朱斌榮由白運廣和船社副首領張榮發陪同著過來,在喬定忠這一桌坐下:“今日好日頭,白首領運氣不錯。將來家中必定人丁興旺,兒女成行。”
“老師監說的是,”旅監黃景祿替朱斌榮將酒斟上,“師監在城外守了這些日子,想必也是甚是辛苦。小的瞧著,師監如今又瘦了幾分了,也黑了幾分了,莫不是那煉鐵爐給烤的?”
同桌吃酒的幾個軍官都笑了起來,朱斌榮也不與這些小輩們計較,只輕輕笑了笑:“老夫在西山不是煉鐵,乃是冶鋼。那邊的風景著實不錯,老夫正打算就在幽都縣境內造一處別業,必然適意。”
他說著四下瞧瞧:“不是說統領與真人也會來?怎地不見他們兩個。”
“已經來了,”白運廣忙說道,“在俺們船社的河神廟里,說是商議事情。幾位且先慢用。”
河神廟內一處廂房之內,耿沖、程山虎門口侍立,郭繼恩霍啟明兩個對坐飲酒:“咱們兩個,如今也難得像這般獨聚一處,慢慢說話了。”
“各有職分啊,”霍啟明懶洋洋伸腿,“你定下大政方略,咱們幾個就去辦細務。如今草創,諸事方興,你瞧咱們這些人,沒有不身兼數職的,哪里有這閑工夫坐下來慢慢說話。”
“還是缺人哪。”郭繼恩點頭,他想了想又問道,“金家小娘嫁給了白首領,你心中究竟如何想?”
“還能怎么想,白首領品行不錯,算得上一條好漢。這樁婚事,我覺得很好啊。”霍啟明舉起酒杯端詳著,“金小娘嫁過去做正妻,豈不是比與人做妾好上百倍。有了她這個榜樣,往后樂社的女孩都能有個好歸宿,正是咱們所樂見也。”
郭繼恩瞅著他道:“其實是因為你又瞧上了那位白吟霜白小娘,我說的沒錯吧。”
“沒有這回事,我去找她不過是為了寫曲子之事,”霍啟明嘴硬心虛,“這不是你吩咐下來的嘛。”
“見著一個,你就喜歡上一個,”郭繼恩輕笑一聲,“別怪我沒提醒你,這朵花雖然嬌艷,卻極是扎手,你可得自己當心著些兒。”
“老說我做什么,”霍啟明笑了起來,“到了年底,你也就滿二十三了,就真沒打算考慮娶妻之事?”
“這不還早著呢,沒有心思想那些。”郭繼恩興致缺缺,“再說,燕都這些個小娘,也真沒有我瞧得上的。”
“哎,你還真等著天上掉下來個仙子啊?若是她這一輩子都未出現,你未必就真的這么等一輩子?”霍啟明提醒道,“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里,何必為了那水月鏡花,虛擲這大好青春?我可實話告訴你,你的婚娶之事,還真不能只當做一件私事來看待。事關燕州之地人心安定哪,你可不能久拖不決。”
“瞧來你擔的事情還不夠多,干脆連媒官之事也讓你管起來算了。”郭繼恩獰笑一聲,“吃好了沒,吃好了就出去了。”
“催什么催,我還沒吃完呢。”霍啟明連忙夾起一塊魚肉,“一說這個你就不耐煩。”
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沿著大街走成了長長的一串,街道兩旁皆是看熱鬧的百姓,在好奇地指指點點,議論不已。郭繼恩霍啟明兩個騎馬行在隊伍之中,輕聲細談,偶爾向兩邊抱拳回應百姓們的招呼之聲。隊伍行過橫跨運河的石橋之時,何泰年何員外從白蓮池邊的茶肆里探頭出來,細瞧了一會,不滿說道:“一個船工頭兒娶妻,竟然統領和真人二位都來了,如今這是什么世道!”
“罷了,”坐在他對面身軀胖乎乎的趙員外說道,“如今你那長孫,可還在統領所辦的燕都大學堂內念書呢。這個便是朋友私交,前來湊個熱鬧,亦不為過。”
“這個是兩樁事情,不可混為一談。自古到如今,豈有個士大夫與販夫走卒之輩這般親近的!”何員外依然生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哼。”
“何必如此惱怒,統領乃是行伍出身,天師又是個方外之人,俺瞧他們,于這尊卑之間,其實并不在意。咱們何必理會這些事情?此處的茶點甚好,來來,多吃些兒。”
白運廣料事頗為周到,特地為樂社諸人預備了好幾輛馬車,他自己背著新婦,女孩們嘻嘻哈哈地跟著出來,都鉆進了馬車。崔班首等幾個跟在后面,謙讓一番之后,也坐進了車內,于是迎親的隊伍又敲鑼打鼓,向南邊而去。
白運廣的宅院在河神廟旁邊,兩進的屋子,并不算大。白運廣將新婚妻子從馬車內請出來,小心陪笑道:“時間有些倉促了,過些時日,咱們再換一處大些的宅院,必定要教娘子住得安心。”
金芙蓉揭開網紗,含笑說道:“但憑夫君做主便是。”白運廣見她盛妝麗色,不禁張開了嘴,傻呆呆瞧著,金芙蓉連忙輕推他一把:“別發呆啦,快領著妾身進去罷。”
“啊,好,好。”白運廣連忙攜了新婦的手,踏上了地毯,白吟霜忙笑道:“且慢。”便領著女孩們從笑瞇瞇的崔天手中接過木棒,一個個上來打新郎,這是教他往后不可欺負自己的妻子。大伙都笑呵呵瞧著,白運廣吃了這幾棍之后,才領著金芙蓉從大門之前的馬鞍之上跨過,進了院子。
婚禮結束之時,天色已黑,寒意沁人,喬定忠等人便在河神廟前生起了篝火,鋪上幾張席子。樂社女孩們聚坐在席子之上,白吟霜一面彈著阮琴,一面開口唱道:“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女孩們便搖頭晃腦,跟著齊唱,“…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男人們都圍在篝火邊,聽得十分沉醉,白吟霜覷見霍啟明,便一面彈唱,一面招手教他過來。霍啟明搖頭,白吟霜笑吟吟招手不止,霍啟明只得硬著頭皮過去,白吟霜拉他在自己身邊坐了,霍啟明只好跟著女孩們一起唱道:“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一曲唱罷,眾人皆都喝彩叫好,紛紛叫著再來一曲,白吟霜霍啟明兩個對視一眼,霍啟明見她眼神發亮,便輕聲問道:“你還想唱什么?”
“真人前日所教的那首浪淘沙,如何?”
霍啟明大驚道:“那個我不能唱。”白吟霜俏臉一板:“你唱不唱?”
“我,我唱。”
白吟霜便又彈曲,霍啟明只得跟著她一起唱道:“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這支歌只有四句,反復彈唱,回旋婉轉,令人大起惆悵相思之意。女孩們跟著輕聲唱和,只有季云錦默默低頭。人群之中的郭繼恩雙手抱胸聽了一會,轉身擠了出去。跟在他身后的程山虎笑道:“那白小娘都要靠在真人身上了,唱的又是這樣的曲子,他們兩個必定是有了故事。少將軍,你說是么?”
“呵呵,但愿他不是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