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霍啟明也帶著季云錦來到了白玉坊中,白家樂班所居住的院落。
正領著大伙兒排戲的白吟霜驚喜地張大了嘴巴。霍啟明笑嘻嘻地上前,用麈尾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不是以為自己還在夢中呢?”
“老爺回來了,”白吟霜終于回過神來,笑著說道,“先坐會兒,妾身還得領著大家將這支曲子弄完呢。”
她又瞅著季云錦道:“這大半年的,妹妹怎么還是這么瘦呢,想必是那邊太冷了,胃口不好?”
“胖了胖了,胖在腰上,你瞧不出來罷了。”霍啟明笑著自己尋個凳子坐了,示意上來見禮的樂班諸人不用拘束,“你們還接著練習,不用管我。那個,你便是元二虎?改日道爺要好好瞧瞧你的本事。”
“這個何敢勞動老爺玉趾,老爺得空之時,吩咐小人自往府上去便了。”元二虎笑瞇瞇連連打躬作揖說道。
“獨樂樂何如眾樂樂。”霍啟明擺手道,“不必如此多禮,且讓道爺我聽聽曲子。”
“吟霜姐姐,我來幫你一起罷。”季云錦說著拿起了自己的箜篌。白吟霜便目視竇寶煙,命她起調,諸人跟著合奏。白吟霜、杜窈娘兩個便開口唱道:“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
霍啟明笑容頓斂。
一曲唱罷,白吟霜眼神詢問霍啟明,霍啟明卻嘆息道:“好聽固然是好聽,只是未免太悲了些。”
“妾身等在戲臺唱這支曲子時,臺下有不少百姓都跟著哭泣。”
杜窈娘撇嘴插言道:“罷喲,天師老爺回來了,你們說些高興的成不成?”
白吟霜笑了笑,便將霍啟明、季云錦引入自己的住處。霍啟明一面四下打量,一面說道:“這屋子也太寒素了些,我霍啟明的女人,怎么能住在這等地方。明日我就去忠義坊,置辦一所院子,教你們兩個都搬去那邊住。”
“那邊的院子雖然富麗,卻是離戲臺太遠,來往不便。”白吟霜和季云錦兩個重新疊被鋪床,一面說道,“這里離戲臺近,賃價也是便宜。”她想了想,又叫上季云錦兩個出去,一道抬了一張躺椅進來,請霍啟明坐了。
霍啟明舒服靠在躺椅之上,瞧著兩個女孩兒忙碌,心中大覺快意:“道爺我坐享清福,美哉美哉。”
季云錦紅暈上臉,白吟霜瞪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霍啟明又問道:“那個與你一道唱歌的女孩兒是誰?穿的這樣華麗,想必是家境不錯。”
“那個啊,她是杜窈娘——”白吟霜吞吞吐吐起來,“原本是花月樓中行首,最初只是來給妾身助陣,后來她覺得著實有趣,便索性贖身出來,加入了樂班。倒是把樓中羅姐姐給氣了個仰倒。”
“不錯不錯,”霍啟明拊掌笑道,“勸風塵女從良,這本是男人最愛之事。可見我家吟霜妹子實有俠義之風。我說呢,怪道她瞧來有些不同。”
“是么,瞧著老爺可是打算樂班里還多幾個這樣的人物?”白吟霜冷笑道。
“那倒是不必了,”霍啟明喜孜孜坐到飯桌之旁,瞧著豐盛的菜式笑道,“豈可無酒?”
白吟霜正要出去買酒,卻見季云錦從自己所背的鹿皮包中取了一只小酒壇:“吟霜姐姐,這個乃是粟末部所獻給老爺的米酒,今日便請你嘗嘗。”
三人將酒斟滿,開懷暢飲,燭光映照之下,雙姝嬌艷并坐,令人心蕩神馳。霍啟明愜意之余,又想起郭繼恩的話語,不禁放下酒杯嘆了口氣。
“老爺可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白吟霜連忙關切問道。
季云錦小聲告訴她:“想必是為了統領老爺欲往東都之事。”于是便將進城之時郭霍二人的對話都敘述了一遍。
白吟霜很是不解:“為何一定要從東都救下一位皇子送至燕都來?”
“因為他自己不想做天子,所以要另立一位天子。而咱們便可占據大義名分,挾天子以號令天下。”霍啟明不滿道,“你好歹是仕宦之家出身,難道連這個也不懂?”
“妾身五歲便入了樂籍,哪里會懂得這個。”白吟霜細細沉吟,“老爺,你應當與統領同去東都。然后彼此分頭行事,又可互為照應,則成算要大得多。”
“你也如此想,那是再好不過了。”霍啟明連連點頭,“明日我便與繼恩兄分說。”可是白吟霜接下來的話卻嚇了他一跳:“妾身愿與老爺一道前往東都去。”
“你——你去做什么?再說你若跟著我走了,這樂班又怎么辦?”
“妾身好歹在東都城中廝混了幾月,多少有些熟悉。”白吟霜微微一笑,“料想老爺當有用得著妾身之處。至于樂班么,便教她們只在家中練習便是,月錢依舊還給他們發放著。反正至多一月,妾身也就回來了。”
她見季云錦面露焦急之色,便摸了摸她的頭,“你也想去是不是?”
季云錦連連點頭,白吟霜笑了:“咱們自然會帶上你一道同去的了。”
霍啟明很是無語:“什么事都由你定奪了是么,這里究竟是誰說了算?”
“這個自然是老爺了。”兩個女孩兒異口同聲,倒把霍啟明噎得無話可說。
翌日,蘇蔻扔下幼女在家中,自己趕來燕鎮錢莊理事。不料竟是一整日也不見霍啟明的人影。她開始時心中還有些怨氣,隨著協辦、司賬們紛紛前來稟事,她氣定神閑,分派妥當,這點不快也就漸漸被拋至腦后。
眼見天色欲晚,她才笑著對屋內三個女孩兒打趣道:“春宵苦短日高起,美嬌娘收入懷抱,咱們這位天師老爺如今竟然連錢莊也不管了。”
見三人都羞澀低下頭,她才恍然回神:“都忘了你們還是小女孩兒,是我失了分寸,罪過罪過。如今天色已經不早,都各自回去罷。”
“是。”三人都恭聲應命,起身行禮之后退了出去。眼見柜房里又冷清起來,蘇蔻也不禁暗嘆了口氣。見田安榮詢問眼神,她苦笑道:“若不回宅,又掛念著女兒,可是若回去,丈夫那副嘲諷埋怨的神色,我也著實是受夠了。”
田安榮想了想說道:“照如今這世道,往后生男生女,其實差別也不是很大了。”
“若我也是個男兒身,該有多好。”蘇蔻不禁低聲說道,“便如郭統領霍真人那般,未必我就不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也。”
此時,那兩個年輕男子正聚在一塊,爭吵不休。
霍啟明早上起來,先詢問了白玉坊中里正,然后又召來新任燕都宅務押官,預備在白玉坊內拔出一座公屋,改建為樂班的居住練習之所。將這件事辦妥之后,他才趕往統領署,直截了當地告訴郭繼恩:他一定要同往東都去。
“你便是不同意也沒有用,道爺我已經拿定主意了。咱們可以分道而行,進了東都城后,咱們再相見便是。”
郭繼恩盯著他道:“咱倆都走了,燕都城中萬一有事,又當如何?”
“咱們又不是去個一年半載、至多一月功夫,不論這事能否辦成,都是必須要返回了。”霍啟明臉上戲謔神色已經消失,嚴肅說道,“話說回來,有楊點檢坐鎮南苑,咱們其實也不用擔心過甚。”
“我是不會同意的。”
“你不同意我也會去,你去辦你的大事,我帶著兩個小娘去東都耍一回。”霍啟明往椅子上一靠,氣定神閑。
郭繼恩沉吟良久,終于松口:“那你們就先動身,挑幾個得力的心腹伴隨,行事務必要小心。”
“得令。”霍啟明打了個響指,起身出去了。郭繼恩思忖著吩咐程山虎:“遣人去將楊點檢請來罷。”
郭繼恩先后會見了欲往營州赴任的梁義川、從軍都關轉回接替梁義川的程萬吉,以及憑借易縣軍功轉擢中軍丙師巡檢的顧齊元。當楊運鵬從南苑軍營趕來時,郭繼恩便帶著他往西海池而去。
南苑分為東西兩部,西面是軍營,東面是緊挨著燕都行宮的西海池,池水沿著溝渠向南,與白蓮池相通。這處皇家苑囿如今寂靜無人,一派清冷景象。楊運鵬手扶欄桿,皺眉聽了郭繼恩的話語之后問道:“做哥哥的實心實意說一句,以繼恩兄弟之絕世英姿,便是自立為天子,想必大家也都是膺服的。如今你要弄個皇子回來,是欲效法魏武、宇文夏州故事,還是果真全然無意于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