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城中,雍平十八年的端陽節,極是熱鬧。大戲臺上演的新戲白蛇傳,大獲成功,首演當日便引起全城轟動。白娘子與許仙的故事,迅速在街頭巷尾流傳開來。
左面的第一處雅間留給了安淑妃、益王和景云公主,右邊第一間,原來屬于方應平方刺史的那間,則坐了元珍農、靳宜德、宋鼎臣等人,這兩處都有親衛營軍士把守著。安淑妃瞧見戲臺之前的庭院之內人頭攢動,開始時心下還有些著慌,后來隨著戲臺之上開始演出,她也漸漸瞧得入迷,渾然忘了一切。隨侍在側的幾個黃門,也是伸直了腦袋張著嘴,瞧得目不轉睛。
“最愛西湖二月天,斜風細雨送游船。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臺前觀眾,不論男女,無分貴賤,都迅速被劇情吸引住,歡喜、嘆息、哀傷、感慨。只有靳宜德拈須皺眉道:“雷峰之上,哪里有塔,這個故事編得不夠細致。”元珍農卻不滿道:“何必吹毛求疵!”
“…千山阻隔萬里遠,來世再續今生緣,寧愿相守在人間,不愿飛做天上仙——”演出結束之際,白吟霜、甄倩兒領著一眾女孩兒們,在戲臺之上齊聲歌唱,臺下觀眾隨之應和,場面令人激動不已。
左面一處雅間里,許云蘿抹掉淚水,也跟著輕輕哼唱,又轉頭瞧瞧角落里的陳巧韻和泉婧,也都在抹淚同唱,陳巧韻和她兩個彼此對視,都是不禁一笑。
這處雅間里聚了不少女人,管夫人帶著郭繼雁,燕州后軍點檢粟清海的夫人寧青帶著兒子粟河生,還有謝文謙的夫人程氏和兒子謝續超。原來粟清海奉命入燕都,今日恰好趕至。郭繼恩便與霍啟明都留在了統領署議事,只教衙署之中三個女孩兒陪著寧青往戲臺來瞧戲,湊巧又遇見管夫人等,于是便都坐在一處觀看。
許云蘿原本想留在郭繼恩身邊,被他瞪眼吩咐道:“今日不用你使喚,只管去瞧戲便是。”泉婧便一手拽著她,一手牽著陳巧韻出來,請寧青帶著粟河生一道上了馬車,往戲臺去了。
舒金海騎馬隨行在側,路上泉婧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舒金海卻是回應極簡:“是。”“嗯。”“對。”寧青瞧著這情形,忍不住搖頭直笑。
終于到了百姓們離去之時,許云蘿這才打量著對面雅間之中的阿迭努,胡服麗色,笑靨如花,身邊還有一個容貌俊俏的年輕男子相伴,這男子便是樂社之傀儡師蘇洛,他懶洋洋靠在圈椅之上,神色淡漠。
泉婧也瞧見這情形,嘴里嘟囔道:“堂堂郡主之尊,竟然去勾搭一個演傀儡戲的,光天化日出雙入對,也未免太不知羞了。”
陳巧韻連忙輕輕拉了她一把:“別去議論這個呀。”
“郡主?”許云蘿好奇問道。
“是,這個乃是烏倫部的郡主。”陳巧韻告訴她。
管夫人和郭繼雁卻是偷偷打量許云蘿,年紀尚小,姿容絕美。母女兩個都有些吃不準她的來歷。此前那些女子,甄倩兒、陳巧韻,還有新盧獻來的泉婧、河文瑜,大郎都是對其敬而遠之,而這個許云蘿,聽說他竟是日日帶在身邊,管夫人于是出言試探,然而一無所獲。
回都督府的路上,她不禁對女兒抱怨道:“大郎如今都已經二十有四,還不想著婚配之事,倒是咱們這些人白白替他著急。繼蛟今年也已十八了,他這個做大哥的不娶,我也不敢為你哥哥張羅啊。雁兒,你得空也問問他,是不是瞧中了這位許家小娘?”
郭繼雁聞言不禁笑了:“今日端陽,想必大哥夜里會過來用飯,然后阿娘問一問他,不就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他今日會不會回來啊,”管夫人發愁道,“忙成這樣,便是一月,也難得見他一回。”
郭繼恩、霍啟明、謝文謙和粟清海四人正在統領署西節堂內議事。粟清海黑瘦的面容之上有些惶恐:“職資歷低微,遽然往營州執掌一軍,這般重任,實恐難于服眾。若統領親往營州,職愿為署中參謀,以為襄贊也。”
“此事本帥既已決定,就不必再議了。”郭繼恩擺手道,“此去營州,兩樁要務,一是和戎,二是收取黑水之地。黑水極北極寒之處,征戰艱苦,非大將精卒不能辦之。周統領坐鎮沈陽典掌武備軍輸及民生之事。披堅執銳,犁庭掃穴,本帥就要托付于卿了。”
“和戎與征北,實為一事,一體兩面。”粟清海思忖道,“若和戎之事順利,則征北亦事半功倍也。”
“不錯,此事不可急切,”郭繼恩面露贊賞之色,“粟兄可先往講武學堂,充作教頭,過些時日,咱們一道往營州去。霍真人、謝副使,你們二位還有什么吩咐沒有?”
霍、謝二人都搖頭,謝文謙只道:“跟隨統領往赴營州之人,卑職會盡快備下名冊。”霍啟明則瞅著粟清海,沉吟說道:“燕、營兩鎮,文武兩道,軍鎮不消說了,如今都是得力腹心之輩,咱們施行公田減租之政,官兵一體,這支兵,是牢牢掌握在手。只是文官那里,府縣職官,但求平安無事,有志向的,也不過是期望考績之時,能得個卓異之評。倒是外州來的這些人,其心各異,如今又大都空掛著,終究不是長久之事。”
謝文謙嘆道:“此事卑職閑時也曾思慮,只是似元公、周廷尉這等,品秩既高,總不能委以刺史別駕之職?若另設高位以待之,府縣諸官又必有不滿,兩難矣。”
“霍真人說的是,外州來人,皆有才干,只是未必與咱們同心。須得妥善處置。”郭繼恩也是點頭沉吟。
“我現在倒是巴不得魏王早些篡位,咱們這邊才好著手。”霍啟明說著又問粟清海,“粟都尉,以你之見,山東馬世仁,會出兵相助魏王么?”
粟清海聽得幾位首腦人物議論這些機密之事,心下砰砰直跳。但他也明白,議事不避自己,這是示之信任。正在胡思亂想,聽見霍啟明詢問,他忙鎮定心神,沉穩答道:“馬家一定會出兵,但不是現在。如今兩軍對壘,勝負之形勢一時難于預料,馬世仁鼠首兩端,只可能是擇機而動。”
“魏王和徐家都會向馬家示好,以求其援。彭城戰事,只怕會長久耗下去。”郭繼恩說道,“如今西面情形,圖韃多莫支部已經攻取朔方,王志淵、桑熠缺兵少援,皆敗回西京。你再說說,必突下一著,是否會南進關中,以圍逼西京?”
他見粟清海皺眉沉吟,便吩咐門口侍衛的程山虎:“拿輿圖過來!”
“河套既失,必突便有了長久經營西北之根基,取隴西,取關中,皆由其意。”面對輿圖,粟清海慢慢說道,“關中難守矣,若安定等處已失,即便在蕭關擋住多莫支部,亦無法阻止虜騎自延安南來也。”
郭繼恩問道:“咱們在易縣大破虜騎,料知必突不敢再與咱們爭鋒,你不覺得他會往隴西,取涼州么?”
“回鶻部?”粟清海皺眉搖頭道,“何如先取關中,以潼關為屏障,與我東唐二分天下?”
郭繼恩扶額頭痛:“真是鞭長莫及呀。”
“咱們依舊只能一步步地來,”霍啟明冷靜說道,“方略不變,先收黑水,徹底平定營州。然后再圖河東。”
“到了咱們聚集實力攻打河東之時,關中早已入枯魚之肆,不復為我漢家旗幟矣。”郭繼恩很是沮喪,“梁忠順丟棄西京,說一句千古罪人,亦不為過!”
“可是咱們還得眼巴巴地等著他篡位稱帝,以免掣肘,不敢大舉行事。”霍啟明面上浮現一個譏諷的笑容,“這世道,當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
屋內氣氛沉悶,直到外面傳來女人們的笑語喧嘩之聲。霍啟明忙到門口去,見白吟霜陪著統領署女孩及粟清海家眷一道過來了,他便問道:“演的不好么?瞧你面色,似乎興致不是很高呀?”
“演得極好,許多人都哭啦。”泉婧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們幾個也哭了。”
白吟霜勉強笑了笑:“還成,只是想起了云錦妹妹,原本當初想著,從東都回來之后,咱們兩個又可以一道登臺出演,如今——”
她有些難過,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