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庫巷子距離江邊不遠,長約五十丈,位于官府兩處庫房之間。小小一條巷子,匯集了各式吃食,人來人往,很是熱鬧。郭繼恩與許云蘿坐在一家食鋪里,叫了米粉、荷葉飯團、小魚小蝦等,慢慢吃著。倒是苦了門外小心戒備的陸祥順、奉效節兩個,張大眼睛打量著過往食客,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的短火槍槍柄,然而想到都帥的訓誡,只得又重新負手立定。
店內客人不少,他們雖不識得郭、許二人,但是許云蘿這張小臉,容華若仙,光人,卻又帶著小女孩之幼態,眾人心知其人身份貴重,都遠遠坐于別桌,低聲竊議。郭繼恩也不以為意,耐心向許云蘿解釋道:“接了武昌急報,我尋思著監利到岳陽也近,是以徑直過了江,先去晤見唐公,然后與他一道來此。雖說耽誤了些時日,到底也算是我去見過了長者。你也不用為了這個生氣。”
“妾沒有生氣。”許云蘿小心剝開荷葉,將裹著鮮肉、咸蛋黃的糯米飯團放入郭繼恩的碗里。
“多謝,這幾日,豫東那邊可有消息送來?”
“有,”許云蘿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注視著郭繼恩,“楊都督呈來軍報,山東粟總管,率部擊退下邳援軍之后,便立即掉頭北往,與喬定忠喬統領匯合,一道圍打郯城。”
郯城西面、沂水南岸的馬頭寨等處,兗海軍檢校統領喬定忠指揮著兗海軍一師張庚部、臨海軍五師王恩顯部、六師高政永部計約三萬戰兵輔兵,嚴密戒備,盯住郯城之內的李神韜軍,不令他們出城南走,或是北上增援臨沂。
王恩顯年近四旬,眉毛粗直,眼神凌厲,喜歡抿著嘴四處巡視。他是在營州、新盧等處戰事之中才露頭角,只是因為軍隊擴編太速,短短三年工夫,他便從團將,擢為一師之檢校點檢。
王恩顯皺著眉頭,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又轉頭瞧瞧正在認真寫字的師監顏廣才。
顏廣才年才三十出頭,身形壯實而相貌文雅,還戴著一副銅制眼鏡,他不慌不忙揮毫落筆:“王兄,做甚么這般焦躁?瞧瞧我這筆字如何——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
“舞文弄墨之事,王某不懂。”王恩顯有些不耐,想了想又覷著他道,“廣才兄弟寫得一手好文章,如何卻入了武職也?”
“某原為縣城小吏,當初都帥與天師,籌辦大學堂之時,顏某的確是打算去修習算學、格物之道。”顏廣才不慌不忙繼續練字,“入學考試之時,顏某本是第一名,不料都帥見了顏某,才問過幾句話,便吩咐在下往講武堂去念書。在下倒是覺得無可無不可,去就去罷。”
“原來如此,”王恩顯恍然點頭,“若是顏兄弟入了大學堂,想必科場也能掄個狀元回來。”
“武職出身,其實也不打緊,將來棄武轉文,說不定也能出將入相。”顏廣文不以為意,“王兄,你且坐下,南面戰事,用不了多久時日,粟總管必定得勝回轉。這郯城,遲早為我所有——”
他話音未落,門外親兵跑進來稟報:“南面大捷,粟總管已經率部趕來。喬統領吩咐,點檢和師監都去大帳議事。”
“如何?顏某所料不錯罷。”顏廣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王兄,走啊。”
“不錯,顏兄弟,你是這個。”王恩顯贊賞地伸出大拇指,兩人一塊出了營房。
粟清海率部于徐塘擊敗江靖國軍,立即下令七個師的人馬全部掉頭向北,撲向郯城。戰馬在淮東大地上卷起滾滾煙塵,軍隊穿行過樹林和田野,在郯城南面解莊、店子村等處,扎下營壘。
粟清海、喬定忠、張季振等大將聚在一處,議論形勢。張季振大口吃著卷餅,含糊不清說道:“兗海軍轉進千里,輪番惡戰,人和馬都已經十分疲憊,真正是強弩之末。這回要是李神韜察覺已陷絕境,孤注一擲,說不定還真能被他逃出生天。”
粟清海暗自盤算,沉吟不已,跟在將領們身后的伊長政大聲說道:“眾位將軍,這李神韜若想逃走,只能往東,去海州。咱們跟著他,尾隨而進,順勢拿下海州,臨沂便徹底成了一座孤城——總管大人,請下定決心罷!”
“那就先不打,你們繼續圍城。”喬定忠自告奮勇,“某去東面設伏!”
粟清海連日遠征,已經累得幾乎站立不住,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迅速盤算道:“不能不攻城,得設法將李神韜趕出來。將士們再累也要撐過這幾日,不過,咱們只打西面南面城墻便可。他要是往北走,咱們就將其趕至臨沂,與徐智興部一塊殄滅。若是向東,咱們就取海州。”
他瞧著張季振,又繼續說道:“豫東楊都督那邊,還等著咱們的好消息呢。”
所有的俘兵、降卒,幾乎全部被充入部伍,經過簡單的訓話、操練,就重新給發兵器,加入作戰。第二、三、四師從西面,五、六、七、八師從南面,皆以火炮轟擊城墻。募來的民伕們,則為大軍趕造云梯、投石車,一時間,郯城形勢驟然危急起來。
自從東唐軍出現在城池西面馬頭寨,李神韜便一直心下惴惴。只是他既不敢棄城南走,也不敢北進馳援臨沂,就這么白白地耗了幾日,直到南面也出現東唐大軍,連營近十里,聲威赫赫。李神韜才察覺,多半唐軍主力已經在南面下邳等處得了大勝,他手底這支兵,如今正在強敵虎口之中。
部將許恒碩如今跟著江都王徐智興被圍困在臨沂,李神韜身邊兩員都尉是章志云和劉聲鶴。劉聲鶴是南吳鎮將,章志云卻是跟著李神韜從山東南撤來此的舊部,兩人不愿全力相救臨沂,劉聲鶴也是無計可施。眼下唐軍終于在城外架起火炮,城中人心登時就全亂了,富商縉紳紛紛趕往縣衙,哭求李神韜出城應戰,李神韜面露苦笑:“北軍逾十萬之眾,本官這點人馬,出城還不夠他們一口吞的。”
“那就棄城北走!”劉聲鶴大聲抱拳,“咱們這就去與江都王會合。”
“要去,你自家去。”李神韜終于恢復了凜然之色,“歸路都被北賊斷了,咱們便是趕去,又濟得什么事。為今之計,本官欲率部東走,劉點檢若是愿跟隨一道,咱們這便一塊沖出東門。不然,咱們就分兵,各自為戰。”
劉聲鶴也知道自己這萬余人馬,獨自北往,那便是送死,只能無可奈何跟著李神韜撤往海州。守軍連夜打開東門,撒腿逃跑。那些試圖跟著一塊逃走的富戶、吏員、縉紳,都被軍士打回,場面十分混亂,哭號之聲,遠近皆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