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東城門處,劉普會正在樂樂呵呵地遞上一包金銀,笑容滿面不說,言語之間也很是客氣。
“老劉,一筆寫不出來兩個劉字,你姓劉,我也姓劉,雖然現在沒有血緣親戚了,五百年前也算是一家人啊……
通融融通吧……
來,別客氣,自家人,拿著……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不過黃白之物而已,拿回家去,給嫂子、閨女打造兩柄釵子戴上,珠光閃耀之間,也能彰顯你金吾衛中郎將的身份啊……”
金吾衛的劉姓中郎將,笑呵呵地接了過來,掂了掂,臉上的笑容更盛,轉眼瞟了一眼旁邊一言不發的史思明,嘿嘿一笑。
“怎么著,劉縣尉,這幽州偏將,還跟你有舊不成?”
劉普會點點頭。
“嗨,你還不知道我嗎?什么縣尉不縣尉的,不就是家里還錢賣了個平安嗎,咱家里說到底還是干買賣的……
這不,頭些日子,我媳婦,你弟妹,非說如今我們歲數都大了,得備幾根遼東的老山參在家里應急……我這一想,反正也得派人去遼東走一趟,就弄回來幾根老山參?賠得慌……就讓我家商隊三掌柜走了一趟遼東,一來是給家里備下幾根老山參,二來呢,也看看遼東的這條路好走不好走……
巧了,在幽州的時候,遭了難,剛出塞就碰上了胡人馬匪,正是這位史偏將出手,才讓我家三掌柜的保全了性命……
你老劉也知道咱家的家風,錢賠了,再賺就是,但是跟著咱家吃飯的人,肯定比那點子錢重要啊……
這么一說,人家史偏將不但救了我家的三掌柜,這不也是對我劉家有恩了嘛……
我這正想著怎么報恩才好呢,巧了,人家正好到洛陽來公干,這不是給了咱們知恩圖報的機會嘛……
唉,本來還想著好好招待招待這位史偏將呢,誰想到……
所以,我這才……”
劉普會絮絮叨叨說了半天,聽得金吾衛中郎將都有點煩了,誰管你一個洛陽豪商怎么跟幽州偏將扯上的關系,還說啥“知恩圖報”,糊弄誰呢!?還不是你家要開拓遼東商路,在幽州方鎮靠上了這個史思明,解釋這么多干啥!?我又沒準備跟你商路里面摻和……
他聽著劉普會好不容易有了個氣口,趕緊插了一句話。
“行了,劉縣尉,甭跟我說那么多,我在金吾衛當差,用不著知道那么多閑事,只需要知道天子的命令是什么就行了……”
說著,又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小包,斜著眼睛看了史思明一眼。
“按照道理說,都是軍中袍澤,我老劉也不應該難為你史老弟……
不過可惜,誰讓你惡了汜水謝三郎,惹得他金殿彈劾,這才有天子親口下令,要你史老弟即刻離開洛陽……
史老弟,這一路從宮城到此,咱們緊趕慢趕的,生怕在一刻鐘之內耽誤了,你不會怨恨我老劉吧?”
史思明能說啥?
“即刻離開洛陽”,這里面的“即刻”,可不是“馬上”的那種形容詞,而是可以真正衡量的時間單位,前文說過,一天時間,用“水滴法”平均分成一百刻,跟后世“一刻鐘”的時間基本差不多,“即刻”就是現在的“這一刻”,就算有所拖延,也絕對不能超過一刻鐘的時間。
什么叫天子金口、言出法隨?
這就是了!
金吾衛劉姓中郎將接令之后,一路押著史思明前來洛陽東城門,緊趕慢趕的,就是怕誤了時辰,就連史思明在客舍之中的包袱、行禮都來不及收拾。
要不是劉普會聽到了消息,在洛陽東門攔住了他們,恐怕史思明現在都被趕出洛陽城了。
“不敢!”
史思明叉手一禮,不再多言,身在軍中,他自然知道天子令和軍令強大的力量,理解這位中郎將歸理解,卻也難以笑臉相迎。
到底還是人家劉普會八面玲瓏,一見史思明這個德行,趕緊就把話頭接過來了。
“老劉,你說哪里去了,你和史偏將都是軍中豪杰,怎么還能不知道軍令如山的道理?
怕史老弟埋怨你?
你可真是想多了……這要不是天子開了金口,我都想好好擺上一桌,讓你和史偏將好好親近一二……”
“免了!”
劉姓中郎將一見史思明的德行,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頓時臉就沉了下來。
不過呢,他看在手中金銀的面子上,還多少給史思明留下了點面子。
“你早點回幽州就行了……你我兩便!”
劉普會一聽他這么說,也沒轍了。
“得嘞,老劉,我也不難為你了……
只求你通融通融,這不是都洛陽東門了嗎,我和史偏將在這站著說兩句話……
你別催,成不成?”
劉姓中郎將還要說話。
劉普會卻又遞上一小包金銀,說道:
“老劉,別那么刻板啊……
天子命令史偏將即可離開洛陽城,又不是讓他即刻到達幽州!
按照道理說,你看著他出了洛陽大門,你的差事就算是辦完了,對不對?
我和他也不走遠,就在這等一會……
你也知道,天子下令太急,他身邊的行禮啥的就不多說了,麾下還有二十多幽州鐵騎呢……
你現在把他轟出洛陽城,他還不是得想辦法回來?起碼不能吧二十多兄弟就這么扔在洛陽城中吧!?
你想想,真要是這樣的話,天子的命令,你完成了嗎?真要是被眼尖的認出他來,到了最后,還不是你老劉要跟著吃瓜落?
所以啊,你就通融一下,讓史偏將在這兒等等,我陪著他說句話,等那二十多兄弟來了,正好,讓你親眼看著他們一起離開洛陽城,這多踏實?”
金吾衛中郎將一聽,有理,手上的小包,挺沉……
“成,就算給你劉縣尉一個面子!
等等就等等吧……
不過,你最好和史偏將到城門外面說去……天子讓他離開洛陽,這件事,我可不敢打折扣……”
劉普會一聽,氣得差點厥過去,出了城門等!?要是那樣,我還費這么大勁干啥!?又是好話又是金銀的……我就是不找你,難道你還能給史思明送幽州去!?這貨怎么這么不懂事啊!?
史思明卻懶得計較這些,一拉劉普會。
“出城等!
劉朗將正好也能在城門之內看著咱們,等我們走了,他也好回宮交差……”
劉普會一看,正主都這么說了,他還折騰個啥?走吧!
兩個人在流刑中郎將的目光之中,出了洛陽城,就在城門之外找了個僻靜的所在。
史思明都沒來得及等劉普會站穩了,連忙出言。
“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說走通了駙馬楊洄的路子嗎?能讓那個內侍,叫什么,牛仙童,幫著咱們說話?
怎么弄成了現在這樣!?”
劉普會一聽,頓時沒好氣地說:
“這事就是倒霉催的!
駙馬楊洄的路子,咱也走通了,牛仙童,就是那個內侍,也卻是在金鑾殿上替咱們說話了……
但是,全讓汜水謝三郎給攪和了……”
說著,劉普會就把他打聽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地給史思明說了一遍。
要不說人家這世代洛陽巨富不是白給的,要說辦什么事情,稍稍有點費勁,但是要說打聽個消息,那還真是手拿把抓一樣,金鑾殿上發生的事情,這才多大一會兒,竟然被他打聽了個明明白白。
“就這樣,牛仙童被杖責八十……
你,被責令即刻離開洛陽……”
史思明根本不關系這個,我他么難道自己不知道被責令“即刻離開洛陽”嗎!?用你說!?再說了,牛仙童被杖責八十,就在金鑾殿外行刑,我是親眼所見,只不過當時不知道他就是咱們寄予厚望的內侍而已……現在說這個有啥意義?
“后來呢?安祿山的案子怎么樣!?”
劉普會搖了搖頭。
“據說,謝三郎請斬安祿山,滿朝文武蜂擁附議,喊殺之聲,響徹金鑾殿……”
“謝三郎!豎子!”史思明一聽,頓時勃然大怒,“我必殺他!”
劉普會聽了就是一激靈,干啥!?殺謝直!?大哥,你可別!
趕緊勸他。
“別著急,別著急,事情還沒有演變到最壞的一步……
也可能是謝直等人逼迫太甚,反而激起了天子的怒氣……
在他們對安祿山喊打喊殺的時候,天子一言不發,拂袖而走,到了現在,也沒有確切的消息,到底如何處置安祿山!”
史思明聽了,這才勉強按耐住心頭的怒火,皺著眉頭繼續問道:
“即便這樣,現在三堂會審的結果也出來了,還是對安祿山判斬啊……”
劉普會知道他要說啥,無非就是情況并沒有好轉,只得再次安慰道:
“咱們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吧……
只要沒有把安祿山真正推上斷頭臺,一切都還有機會……”
他看著史思明皺眉不語,不由得繼續說道:
“史護法不必如此……
計算真要殺安祿山,也得等到秋后才能問斬,仔細算算,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呢,這么長的時間,什么辦法想不的?大不了咱們買通了大理寺的牢頭,弄個死尸進去,給安祿山來個李代桃僵,無論如何也能保他一條性命就是了……
只不過這樣一來,他現在這個幽州偏將的身份就用不得了,對教中的事務實在影響太大,故而我猜沒有早早出此下策……
史護法,你也別著急了,我劉普會別的不行,起碼能保證安祿山性命無憂!
再說了,這不是還有這么長時間呢嗎?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說不定還有希望……”
史思明一聽,也是這么一個道理,無論如何,安祿山也能性命無憂,至于其他,只能再想辦法再說了……
“還能有啥辦法啊?”
劉普會聽了,沉吟半晌,也頗感無奈,一時之間,還真沒有什么切實可行的辦法拿出來,到了最后,只得一聲長嘆,甩出來一句。
“辦法……想想再說吧……
但是,不管什么辦法,先得把這個汜水謝三郎給弄走!
要不然的話,有他就這么盯著,什么辦法也沒用!
而且,以現在的態勢來看,謝三郎是真要殺安祿山而后快,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最后我能買通大理寺的牢頭,把安祿山偷出大理寺的大獄,我也怕他謝三郎親自監斬安祿山,別到時候再露餡了……”
史思明聽得皺眉不已。
“這個謝三郎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和安祿山一直在幽州張節帥的賬下討生活,根本就沒有來過洛陽城,也不可能得罪他啊……
他怎么就認準了安祿山了!?”
劉普會搖頭苦笑,你問我,我他么問誰去!?這件事情要是沒有謝三郎摻和,說不定現在都把安祿山給就救出來了,咱們哥仨好好地找個地方喝上一杯多好,哪里還得讓我陪著你在城門洞子里面吹冷風啊?
史思明到了最后,突然一咬牙關。
“不行的話,咱……”
右手抬起,快速落下,做了一個“殺”的手勢,臉上的狠厲一閃而過。
劉普會嚇了一大跳,趕緊搖頭。
“你可別!
你不在洛陽城,根本不知道他現在多大的名聲!?
瘦金體,以死開道,洛陽糧案,萬家生佛……天子李老三都快趕不上他了!
你殺了他,不是給咱們自己惹事嗎!?
你也好,我也好,要是單單就是幽州偏將、洛陽富商,就算跟謝三郎拼個魚死網破,那也沒啥,關鍵是咱們倆后面不是還有給教派呢嗎!?
人家謝三郎雖然沒有這方面的背景,也算是有跟腳的人。
大唐首相張九齡,對他極其欣賞……
御史臺老大李尚隱,對他言聽計從……
尚書省右丞嚴挺之,就是他的師承源頭……
跟不用說人家老謝家雖然聲名不顯,卻也在河南府經營多年,他家老爺子謝忠順,干脆就是成皋折沖府的果毅校尉,河南府當過府兵的人,都是人家麾下!
真殺了謝三郎,這幾個人,能干嗎!?還不得上天入地追查兇手!?
到了那個時候,惹得多方矚目,咱們倆這個隱藏的身份,哪里還能藏得住啊!”
聽到這里,史思明縱然不甘心,也只得作罷。
就在此時,他麾下的二十余名鐵騎,在劉普會家人的引領之下,找了過來。
劉普會一見,開口說道:
“行了,別著急了,我再想想辦法吧……
你身上背了天子的命令,趕緊回幽州吧……”
哪里想到,史思明卻直接搖頭。
“不回去!
我跟安祿山一起來的,要回去,我們一起回去!
要是他真死在洛陽城,哼,我就拉著洛陽城給他陪葬!”
劉普會一聽大急,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好話說盡,在城外給史思明安頓了住處。
結果,他剛剛安頓好史思明一行人,正準備回去呢,史思明卻又把他攔住了,直接叫過兩位幽州鐵騎戰士,摘盔卸甲之后,劉普會一看,胡人。
“他們兩人,本是安祿山身邊親衛,按照突厥胡語的叫法,曳落河,就是勇士、壯士的意思,安祿山給他們取了名字,安勇、安壯。
讓他們兩個跟著你吧……
萬一有什么消息傳遞,讓他們來,方便!”
劉普會一見,不由得苦笑,這哪里是給自己身邊派人呢,分明是怕自己營救安祿山不盡心、不盡力,專門安排了安祿山身邊的親衛來監視自己呢!
想到這里,劉普會深吸一口氣。
“行!
跟著我就跟著我!
正好讓這兩個兄弟看看,我劉普會營救安祿山,到底是不是真心實意的!
我現在就去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