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主人嘆了這聲之后,目光先轉向墻角的破瓦罐,緊接著又掃向了呆坐在那兒的青衣女子,心中多了些得意。
碧桃這丫頭,平時在家牙尖嘴利,等閑府中的人說不過她,眼下就不頂用了。
她就說嘛,不管是小姐還是丫鬟,女子總要學些拳腳功夫的,便碧桃總不肯。
“好用。”她指著兵器架上的狼牙棒說。
“有小姐在,奴婢用不到的。”碧桃畏懼地看著兵器架上的狼牙棒,頭搖得波浪鼓一樣。
“嫁人呢?”她又指著兵器架上的長槍道。
“有小姐在,奴婢將來的丈夫,不敢欺負奴婢的。”碧桃一見槍尖上的寒光就怕,慌忙又道。
瞧瞧,事到臨頭就知道了,爹娘尚且靠不上,何況小姐呢?
爹有娘有小姐有,皆不如自己有呀。
眼睛的主人想著曾經在家的種種,愉快與酸澀一起涌上心頭。
那個陪著自己長大的丫頭——說是丫頭,于她更像是姐姐吧——已經死了。
好難過,想哭。
碧桃姐姐呀……
嗯?
碧桃。
嗯?
破瓦罐?
嗯?
天……空?
女子呆滯的目光中忽得染上了一層狠厲的血腥,緊接著又是枯井般深邃的沉寂,轉而又是頓悟后的迷茫。
她,真的又能看見了。
天空,黑云,還有……天上依舊不停卻沒有落地的雨。
仿佛她們如今所在的地方,被人用了個看不見的罩子罩住,天地就在眼前,卻又不在眼前。
她在心中再次嘆了口氣。
親口咬死敵人的獎勵,就是自己又能看見了嗎?
……早知今日……
她早動口了呀!
謝小玉呀謝小玉,可見太過謹慎、步步為營也沒有意思,快意恩仇反得一樂。
就在謝小玉木著張臉,內心深處如是吶喊的時候,荒村之外有一駕馬車停住,駕車的小廝跳下車,就站在村界之上,疑惑地走進去,又走出來,連續走了四遍。
任誰看像看傻子一樣。
而后,他忽然和發現了什么神跡似的,道:“公子說對了,這村子還真沒下雨呀!”
童子的聲音,咋咋呼呼的,有些吵。
車窗簾被掀開,一個長眉鳳眼,著粉衣的年輕公子看向村中,又抬頭看看籠在這村子之上的點點繁星,一笑:
“那我們進去避雨吧。”
小廝正要應聲,忽而又害怕起來:“公子,會不會有妖怪呀?太蹊蹺了。”
“不會的。”公子依舊笑著,笑的時候眉目都是彎彎的,“一處洞天而已。”
小廝對公子的話深信不疑,復又高興起來,立刻應了聲是,趕著馬車進了村子。
……
而村子之中,躺在平板車上的謝小玉,終于從“又能看見了”的迷茫中,進入到了另一個迷茫。
她的身子無法動彈,是以只能轉動目光,看向跌坐在平板車前碧桃的的背影。
是她記憶中的背影,總是歡快地喋喋不休,小姐長小姐短的,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只是……
她應該已經死了,在那年南疆滔天的洪水中,為了保護自己,死在了一個荒村的破屋之中。
可如眼下,碧桃還活著。
或者說……她的目光吃力地掃過眼前噩夢再現的院子與破屋,為什么自己……又回來了。
內心如驚濤駭浪拍過,臉上卻依舊毫無表情,倒不是謝小玉不想尖叫或者做個吃驚表情,就算謝大小姐天生表情少,在京中有畫美人之名,也不代表她真的處變不驚到死而復生、再回曾經也能面不改色。
實在是因為她發覺,自己根本不能控制身體。
人有三魂七魄,缺了魂魄便會心智不全,而謝小玉覺得自己如今心智還很健全,只是不知丟的是哪魂哪魄,竟至不能動彈。
想著,她目光輕轉,再次看向了墻角的那個破瓦罐,在心底幽幽道:
原來,是這樣的呀。
破瓦罐抖了一下,一個影子從里面飄了出來,蕩至平板車前,化成了個女子,怯生生又好奇地趴在平板車側,露出了半個腦袋,狹長的鳳眼瞧著謝小玉。
沒人看得見這一幕,連屋中那個胎記女都沒有注意到她們,
謝小玉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就也看著她,左眼球有那么一瞬間,忽得變了顏色。
女子看得分明,嚇得火速從平板車側逃離,人飄出去好遠,在天上打了個旋兒。
她身上穿著件破舊婚衣,衣上的鳳紋早就模糊,因為她的動作裙擺飄了起來,蓋住了她的臉,顯得森然又滑稽。
謝小玉在心底輕笑一聲,不是嘲笑,而是真情實感地開心。
她知道這女子并非鬼,而是因為某種原因被縛在這個院子里,附在破瓦罐之上,走不了離不開的一段怨念。
前世的很長一段時間,是她的那個破罐子陪著自己,直到……
尚未等謝小玉憶完往昔,那女子已經重新整理好了衣裙,有些羞惱地看向謝小玉,才發覺謝小玉的眼睛已經恢復了常態,只安靜地看著她,無喜無悲的。
不怕她,卻也對她造不成任何傷害。
她更好奇了,在天上又打了個轉,手中忽然多了樣白色的虛影。
正是謝小玉丟掉的那兩魂三魄。
女子將虛影放在嘴邊比劃著,仿佛打算吃了一樣。
謝小玉依舊看著她,還是那么安靜,還是不帶半點兒害怕。
女子同樣也在看她。
這死人真古怪。
是的,這個人方才絕對是死了,可她等了半天也沒有魂魄出來,直到天上那道雷之后,竟然有三魂七魄自遠而來,就要附在她的身上。
幸好這個院子是她的地方,所以她才抓住了她的部分魂魄。
還好那個胎記女的鬼眼也沒那么厲害,才沒看見這一幕。
可為什么,她不怕自己呢?還有她的眼睛,是她的錯覺的嗎?
女子打算再試探一下,表情也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忽然張開了血盆大口,將那魂魄要往嘴里放,卻不吃,而還是那樣看著謝小玉。
謝小玉在心中幽幽嘆了一口氣。
真是了,算算年紀也該七、八十歲了,怎么還是這樣的性子呢?
想著,謝小玉的眼睛再次起了幾不可查的變化,并在心中道:我看得見你。
女子聽得清楚,頓時嚇了一跳,卻發現謝小玉的嘴根本沒動。
我看得見你,謝小玉再次開口,聲音在女子聽來,很是溫和,如朋友談論家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