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嬤嬤是李夫人的乳母,這層關系不是旁人能比的,尤其是對從小就喪母的李夫人來說。
府里申時末就開晚飯,李存睿每夜至少得在書房呆到寅正才回房。
金嬤嬤像往常一樣帶領金瓶她們給在李夫人薰了香,鋪了床,又溫好開水——李存睿不習慣房里有人侍睡,因此屋里得徹夜備好小爐子,以防他半夜要喝茶。
金嬤嬤年紀也不輕了,今年已滿五十六,頭發白了,背也不像過去那么直了,走路也不像從前那么快,但是李夫人這邊事無巨細,她都要親手仔細打點。她的細心周到也換來了李存睿的敬重,和李夫人的信任。有時候她覺得欣慰,一輩子能遇上這樣的主子,也值。有時候她又惆悵,她要是干不動了,李夫人該怎么辦?
李夫人才三個月大時,她來到高家,那時候老夫人,不,永王太妃,那時候的高家二太太,太太身子不太好,不但要給還在襁褓里的小小姐找個乳母,還要找個聰明,能干,體魄強壯的乳母。金嬤嬤被人牙子帶到太妃面前時,其實挺忐忑的,因為她雖然健壯,一連養了兩個無病無痛的胖小子,丈夫得瘧疾死后,她一手操持家務,小兒子長到半歲,她沒吭過一聲,小時候跟著當秀才的父親認過字,也會算些簡單的賬,因而也還勉強當得起能干兩字吧。只是這聰明兩字就萬萬不敢當了,要不是人牙子一再說明高家這位太太是個好說話的人,她也不敢邁這個門檻。
沒想到,太妃竟然留下她來了。不但留下她,在看著她把小小姐侍候得沒有任何不妥之后,還開始教她認字,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又教她豪門望族處世的規矩,幾乎可以說,在身份允許的范圍內,把能教的都教給她了。起初她不明白這是為何,甚至有些惶恐,因為她深知天上不會掉餡餅,后來她看著太妃日益消瘦的身體,逐漸蠟黃的面色,才知道原來她竟是在把自己當成小小姐的影子在培養。
她本來就已經簽了賣身契,是打算要在小小姐身邊,再不濟也是太妃跟前呆一輩子的,聽到太妃這么說以后,她忽然就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起來。太太必然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才會這么做。果然,翌年春天小小姐就戴上孝了。沒過兩年,孝期都沒出,府里就張羅起給二老爺娶起填房來。當然,作為他們這樣的人家,急著生男丁傳宗接代也是能理解的,但是小小姐怎么辦?沒有想到她,也沒有人理會她。三年一滿,胡氏就進門了。這真是個好生養的女人,就連本來也好生養的金嬤嬤看著她跟下蛋似的一下一個準,也忍不住看她不順眼了。當然,這只是埋在心底深處的不順眼。她是不能在面上露出一絲一毫來的。太太娘家已經沒什么人了,沒有人給小小姐撐腰。倘若她也留下把柄讓胡氏抓了,那小小姐就更艱難了。
說到底,胡氏終究是個繼室,府里還有別的妯娌呢,她一個填房要跟原配嫡女過不去,那就是現成的把柄。于是頭兩年她倒也沒做出什么出格的來。但誰讓后來二老爺身子也不行了呢?自胡氏生完女兒之后,再也生不出來了,招了通房,也是沒丁點動靜。
老太太,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就急了,這要是二房再也沒得生了,那就只能是兩個兒子算數了。老太太為什么這么急呢?因為其余幾房人丁也不旺,好容易二房這么會生,她自然是要格外關注一點。
胡氏就坐不住了。
“明兒把我那鑲紅寶的展翅大鳳釵拿出來,我要用。”
李夫人說道。
金嬤嬤立時應是,進了里屋取鳳釵,并且精準地尋到匣子取了出來。
那些年她和李夫人,誰不是時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過日子?別說人就在身邊說話,就是隔墻有人,她們也得支起個耳朵來。在高家如此,是因為不能掉坑,為了能找準一條出路,成功地邁出去,這條路就是李家,是李存睿。
高家唯一對得住李夫人的地方,大概就是堅定地把李家這位驚才絕艷的二公子許給了在高家一眾姑娘里脫穎而出的李夫人,而不是當時明爭暗斗也想爭取這門親事的別的姑娘。
而到了李家之后呢?李家很好,不愧是真正的世家。但越是難得越是珍惜,越是珍惜越是謹慎。李家是李夫人的救贖,于她金氏而言,又何嘗不是呢?只有李夫人好過了,她也才會好過。
“世子那邊有請金嬤嬤。”
剛打點完一切跨出門來,小丫鬟就過來了。”
金嬤嬤拂拂袖子,讓小丫鬟掌燈,去往李摯院中。
李摯和李南風都是她看著長大的,不,也可以說是她帶著長大的。
打從太太當年跟她推心置腹時起,她就把小小姐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當然,這么說妥妥地是僭越了,但是在私人情份上來說,的的確確就是。她把小小姐當女兒,把她的兒女也當成自己的孫輩,但是仍有一點她改變不了,那就是她身為母親與兒女之間的疏離。
沒有人能替代母親這個身份,哪怕是形影不離的金嬤嬤,也終究是個值得信任的忠仆。
從小到大,這倆孩子在母親面前規規矩,卻沒少在她跟前膩歪,動轍有點事會尋她,這令她既難過又無奈。
“世子,金嬤嬤來了。”
還沒到房門前,丫鬟就掀簾通報了。
轉而出來,就讓了她進去。
這一看,原來藍姐兒也在,兄妹倆正盤腿坐在羅漢床上,齊齊看過來。
金嬤嬤道:“你們怎么干坐著?這冬月天了,可仔細著涼。
李南風笑道:“無事,屋里燒著薰籠呢。嬤嬤過來坐。”她把位置讓開一點。
金嬤嬤可不敢坐,只在床下凳子上挨了點邊坐下了,借此緩緩兩腿的酸脹,說道:“大晚上地把奴婢喊來,是闖什么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