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馳直接出了王府。
街頭已有了暮色,行人也不多了,他沿著長路往前,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哪里是終點。
王府不過只是他的一個駐地,除此之外算得上親人的只有沈家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覺得沈家能讓他依靠。
人前他是風光的靖王府二爺,私底下,誰能想到他壓根就沒享受過一天,不,哪怕是一刻的父愛呢?
他摸摸自己腫痛的臉,走到城門下,抬頭看看樓上的匾額,在路牙子上坐了下來。
靖王出王府的時候門下已經掌燈了,暈黃光影映得天色愈發發黑,他立在街頭看了看四面,又徒步往人多的地方找了兩圈,終是不見晏馳人影。
心下未免有些著慌,讓跟來的人四下尋找,又沿著街邊漫無目的的走著,想要往晏馳常去的地方找找看,竟想不起來他喜歡去什么地方,又發覺連他平日往來的有哪些子弟也是不清楚,心頭便又更加茫然,晏馳吐出的那番話仿佛又更加清晰起來了。
他加快腳步沿街行走,覺得自己像只無頭蒼蠅,過程里腦海里浮現著當年沈側妃告知他懷有次子時他的喜悅——
衡哥兒是他的兒子,弘哥兒也是他的兒子,馳哥兒同樣是他的兒子,他為每一個孩子的出現都喜悅過。
是一個母親生的所以不一樣?
不,沒有這回事。
他相信他都是一視同仁的,先前他在大逆不道地指責他沒有盡到為父責任的時候他也是很氣憤很不認同的,但他眼下,卻的確想不起來關乎他個人的點滴……
“王爺!王妃也出來了!”
侍衛找到他,急急地稟報。
他轉身回頭,果見一身家常打扮的靖王妃帶著人快步朝他走過來。
“你怎么來了?”靖王聲音已有些嘶啞。
“傻子,我跟你一起找!”靖王妃道。
“不,你快回去,”靖王把她往回推,“這大晚上你出來不合適——”
“就讓我一起吧。”王妃道,“孩子不聽話,說起來都是大人的錯,是咱們疏忽馳哥兒了,不光是你和他母親,弘哥兒和我都是。既然一家人都想朝著和睦團結的方向去,我們就不該揪著從前的錯處不放,而是應該幫助他改正,咱們從來沒有這么做過,甚至連想都沒這么想過,也難怪他心里委屈。”
“小鶯……”
“別廢話了,我已經從衡哥兒那問到了他常去之處,我們去找找看。”靖王妃深吸氣,“衡哥兒已經派人去四處城門打招呼了,只要他不出城,咱們就趁夜都把他給找回去。”
“小鶯!”
靖王心潮涌動,攥緊了她的手。
沈側妃并不知道靖王妃出去,她自己擔心歸擔心,因為在氣頭上,并沒有打算親自出去找,何況已經有府里那么多侍衛出去,她去了也只是添亂。但等到晏弘來告訴她王妃出了門的消息時她也無措起來,隨后也招呼人要出門去。
晏弘把她攔下了:“王妃特意囑我來告訴母親在家里等消息的。”
沈側妃怔住。
晏弘道:“就聽她的吧。這小子雖說渾,但到底還是知好歹的,王妃并沒有對不住咱們,反而當初舅母在咱們家撒潑時,還是王妃不計前嫌過來幫我們出了氣。他如今把我們每個人都恨上了,恐怕還只有王妃的話他能聽一聽。”
沈側妃一想,不由嘆了口氣。
又立刻道:“那你也去看看!她懷著身子,若是那畜生敢頂撞她,你就是拖也把他給我拖回來!”
晏弘點頭:“我這就去!”
……晏馳沒想到常來買的書舍旁的酒館打烊了。
他幾乎沒有夜晚出來過,因為身子不好,就連元宵燈市都未曾逛過。身體不好,似乎已經成了他身上的一個刺青,一個標識,因為他身子不好,所以自己的母親,大哥,都覺得只要他能活久點就好。他那位父親,也覺得只要保證他能請到好大夫,服用到好湯藥就算盡到了責任。
他不明白他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是為了給靖王府充數?還是為了讓他們有個機會展現為人父為人母的寬厚仁慈?
他在館子門檻上坐下來。被打傷的手臂持續地脹疼,可哪怕是疼,他也不想回去。
晏衡抱著劍隱在暗處冷眼觀望著,靠墻看著地上月色。
靖王妃引著靖王連走了兩三處地方,都沒有找到人。她不是千金小姐,征戰十余年,她的體力足能夠支撐她走上這段路。
靖王仍是不敢讓她走快,眼瞅著越走越遠,他也不愿她再奔波下去了,讓人去駛來馬車,接她回去。
“還有個地方,就在前面,我們去看看,若沒在,我就回府。”
靖王拗不過她,隨她拐進了一條胡同。
“馳哥兒!”
靖王妃驀然止步,盯住前方路邊坐著的人喚起來。
晏馳抬頭,面上也藏不住驚色。
“馳哥兒,”王妃走上前,輕聲道,“你怎么坐在這兒?”
晏馳站起來,望著她還有停在她身后三丈處的靖王。
隨后他又悶頭抬步,往街頭走去。
“你先別走!”靖王妃上前,“我剛才問過阿蠻了,事情我都知道了,衡哥兒渾,我會教訓他的。”
晏馳停下步。
靖王妃繼續道:“我不是來博你好感的,出來這趟,其實是想告訴你,不是每個人都像欺負過你的人那樣壞,我對你確實有過不滿,但是,事情都過去兩三年了,我跟你母親都交心了,我身為長輩,怎么可能還會揪著你的過錯不放呢?”
晏馳握拳望著地下,沒有吭聲。
“我和你父親都是踏著無數人尸體過來的,在我們看來,家宅不寧是最讓人痛心的事情。也許我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我們勝在不。你把委屈說出來,我們這些大人才能改。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好好的把話跟你父親母親說一說?”
晏馳心潮涌動,眼眶已然發熱。
靖王妃走到他身邊,溫聲道:“胳膊還腫著嗎?”
晏馳驀地抬頭。
“我那里有藥,你若信得過我,跟我回去,我給你上點藥可好?”
暗處的晏衡別開了頭,凝眉看起了空蕩街頭。
再站片刻,他悄無聲息地隱入屋墻后,掠上屋頂朝王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