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風下了樓梯,楊琦跟上來,她擺了擺手,立在街邊。
街上人頭涌動,自然已經沒有了裴寂的影子。
倒也無所謂,她本來也不是來追他的。
她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晏衡心里有疑問,不能直接來問她?而是要支開她針對裴寂?
她好奇晏衡為什么殺妻,也僅僅只是好奇而已,并不曾因此做什么。
路邊有賣烤肉串的攤子,香味勾出她的饞蟲,她挑了張小桌坐下來。
攤子不大,一個只容四五張小桌的棚子。一身錦繡的她很顯然與這地方格格不入,更別提她身后還立著同樣裝扮不俗的丫鬟和六個牛高馬大的侍衛。
棚子里的食客和路過的人們都紛紛側目,但她并不管,招手讓店家上肉串兒。
有損風儀的事情她也不是沒做過,啃雞爪,啃豬蹄,啃羊骨頭,私下里,或者說在李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她盡情地讓自己怎么舒服怎么來。
她從前想,縱然陸銘與程淑偷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如果當初母親不曾如此強橫地阻撓她的決定,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她是不是至少不用受到丈夫與引為知交的程淑的雙雙背叛?
誠然她也不能肯定,裴寂就一定能對她從一而終,卻也應該不至于如此下作。
李夫人是母親,她不能拿她如何,便只能希望她的決定是正確的。
可結果并不正確,裴寂沒有了前程,她沒有了安穩,就是她李夫人自己,最終也落得凄清離世,誰也沒得著便宜。
“姑娘,”梧桐期期艾艾地上前,“您要是很生氣,要不然上去把晏世子打一頓出氣吧?”
南風指指旁邊小杌子讓她坐。
“姑娘……”
“不打。”
“為什么呀?”從前她生氣,都是打晏衡一頓就出氣了。
“萬一一不留神打死他,不好交代。”
梧桐跟了姑娘這么久,此刻才知道原來不叫著嚷著打晏世子的姑娘最可怕。
“姑娘,您的串兒來了。”
店家端著盤子上來,手還是微微顫抖的,很顯然被她這陣仗給嚇著了。
她揀起一根串,倒是香得很,嘗了口,沒什么味道,再看看桌上,一堆堆瓶瓶罐罐,應是調味的,從前老見著晏衡吃這玩意兒,她卻沒吃過,一時間并不知道怎么弄。
馬路對面館子里,扶著茶的裴寂透過窗口凝望著出神的她,摸出幾文錢放在桌上,緩步走了出去。
但他剛走到街邊,腳步又不覺地停下了。
李南風面前那盤肉串被人接過去,他一邊在她對面落座,一面嫻熟地往上刷油汁,刷椒鹽:“肉上來,要趁熱先上料。這樣才入味。”
梧桐連忙起身退后。
李南風胳膊肘撐住膝蓋,一面咬著沒有味道的肉,一面瞥著對面。
晏衡把刷好料的肉遞回一半放回她面前的盤子里,然后揮開扈從們。其余食客見狀也紛紛撤人了。
“我以前也不會吃,那次我送你香丸,你說我是鄉巴佬,其實并沒有錯。晏家雖然是世家,我母親家世也沒差到哪里去,但我在沙場出生長大,在建朝進京之前,我的確沒見過什么好東西。吃的穿的都是能滿足最基本的要求就行。
“如今你看到我還能有幾分世家子弟的作派,不過都是前世上位之后,這幾十年才薰陶出來的。
“但吃的這些苦于我而言也沒有什么不好,至少在我上位的過程里,我憑借這份忍耐和毅力得到了很多。”
晏衡吃了口肉,細嚼慢咽咽下去才接著往下:“我父親當年有很多屬下,在他被封靖王之后,這些人也都論功行賞,就像我嫂子娘家徐家那樣。
“他們雖然兵權上交了朝廷,但皇上恩待我父親,還是放了些權給他。這樣,當年的那些將領,一般而言,就也還是聽命于靖王府的。
“晏弘當時已經是靖王世子,他有天然的勢力,而我跟晏弘爭奪世子之位,勢必少不了要拉攏這些人,當時駐守京畿道津州營的有個叫黃焙的,是為數不多地向我示好的將領之一。
“他找上門來,要與我聯姻。
“當然我也知道他不會那么單純,我父親在母親死后郁郁寡歡,疏于軍務,手上的權力在那時也已經在被手下許多人盯得很緊。
“黃焙就是其中之一,他提出相助的條件除了謀奪他想要的官職權力,還想傍著我這個沖著靖王爵位去的晏家三少爺飛黃騰達,于是他提出把女兒許配給我為夫人。
“我當時眼里只有翻身兩個字,哪里想過要娶個什么樣的妻子,管她什么樣的姑娘我也認。
“但黃焙對我的控制欲太過明顯,我又怎么會不提防?
“那女人過門之后,我為防生下孩子被她當成把柄牽制我,所以并沒有急著跟她圓房。
“我父親在我心里是那樣渣,那樣對不住我母親,即便我不想做個他那樣的人,也知道就算要生孩子,也得在我擺脫黃焙之后。
“但我沒想到,黃焙居然連送過來的女兒都是假的。”
李南風停下了動作。
晏衡轉動著手里的肉串:“那日我發現她正打算竊取我的機密呈給黃焙,就質問她。結果讓我看出了馬腳,她對黃家家史居然并不熟。
“后來我私下里就讓管卿他們仔細查了查,就發現那女的居然是外面買來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兒,連他黃家的小姐都不是。
“黃賊一面想從我手上得好處,一面想牽制我,一面還這么埋汰我。他不把女兒嫁給我,可見是并不打算事后還留我活路的。
“縱然我不在乎他女兒是什么樣的人品,做出這一步我也不能忍。既然她沒想過跟我過日子,為免留著走漏更多消息,穩了一段時間后,我就找機會把她除了。”
李南風目光凝在他臉上。
晏衡把最后一口肉吃完:“我居然娶了個這樣的贗品,被姓黃的這樣惡心,這是我畢生的恥辱,更讓我覺得窩囊的是,為了摁住這個恥辱,我面上還得把黃賊當成我的岳父,一直到設法報復完為止。所以她怎么死的,我從來不愿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