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驀然頓住,立在原地怔然無語。
李南風話出口那一剎那她也有點后悔,她知道李夫人的弱點在哪里,當初她私下里對付永王府,丁點兒也不肯透露給他們,就說明她有多驕傲,也多么忌諱她那段凄零的過去。
李存睿就是她宜鄉郡主的脊梁骨,但在她嘴里卻變成了父親對她的愛純屬是包容,不管怎么說,作為最了解內情的人,然后看準親生母親的軟肋直接丟刀子,總歸不是什么榮耀。
但她著實不能原諒她再干涉她,就像也曾因為晏衡瞞著他去針對裴寂一樣,這種被忽略被漠視存在的感覺相當讓人難受,次數多了,也就使人狂躁。
于是她下意識地也想讓李夫人嘗嘗被她這個親生女兒漠視感受的滋味。
晏衡雖然還沒跟她提什么終生之約,但她相信他已經有打算了,倘若她方才不這么做,那么若等晏衡有明確意向的時候,她想她一定也還會出來阻攔。
因為李夫人不滿意她,也從來就沒有站在她的立場替她考慮過,一切都在按她自己的意愿在行事。
所以為什么裴寂一出現,她就會對李夫人冷下去呢?因為裴寂是導火索,而陸銘的背叛,她受到打擊后李夫人再對她的言語傷害,一步接一步地壓垮了她對母愛的渴望。
任何一個敵人她都可以放心去搏,如陸銘,如程淑,但唯獨這個人是她的生身之母,她不能下手,永遠都不能。
自知不能,她也只能選擇忽略和忍受。但忽略不等于遺忘,重生之初她原以為這一世只要保持相安無事便好,但她如影隨形的管束,那種自己根本無法逆轉的無力感,太折磨人了。
倘若沒有先前這番問話,最多也就是這么冷下去,但終究這番話又勾起了她熟悉的惡感。
李夫人的臉色仍然十分難看,在暮色里灰黯一片,就像是泥濘糊過的磚墻,眼神也空洞如無一物,一身的光華悉然退盡。
就在李南風渾身充滿了無法抗爭的無力時,李夫人開口了:“是這樣么。”
能看到她這副樣子,李南風本來該感到高興,兩世里都試圖掌控她的人終于也被她報復到了,這多么使人揚眉吐氣。
但不知為何,她卻找不到什么高興的勁頭。也許她的初衷也并不想這么對待她,但她又已經習慣于不再逆來順受。
她說道:“讓他進房是我不對,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妥。但我剛才說了,倘若你不橫加阻攔我,我也用不著以這種辦法跟他會面。
“您橫加干涉我和他正常來往,連個理由也不給,不就是想讓我屈服你嗎?
“如果我是聽話的,那在你看來已經有了兒女私情的我和他,豈非情份就這么被你掐斷了?
“你沒有問過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喜歡什么樣的人,父親是個男子,倒還知道旁敲側擊我屬意什么樣的。
“你呢,你從來只是高高在上把你認為正確的道理直接灌輸我,從來不講什么原因,可見你要的只是我服從,接受。
“我若屈服了你,豈非就違背了自己的心?”
“你又怎么肯定我就是要阻撓?”李夫人顫聲。
“因為我沒有你聽你說過,你甚至連跟我說要把我關到幾時都不曾說。”李南風靜靜望著她,“你只是告訴我你的決定,而不解釋你的做法,你讓我能怎么想?
“從小到大,你什么時候對我采取的不是鎮壓手段?你什么時候不是以冰冷的態度在對待我?
“在滄州時,我因為晚歸,你嘲諷我,你數落我,你可曾問過我遇到了什么危險嗎?我跟晏衡打架,你關心過我是否心里委屈嗎?
“你說我行為不檢,倘若我真不把名聲閨譽當回事,那我為何要因為他扯我裙子跟他拼命?
“你還記得謝瑩登門那回嗎?我提醒你,說她這個人自私涼薄,你第一反應是不信任我,我是你的女兒,你寧愿相信一個看上去循規蹈矩的閨秀,也不愿相信我。
“你就算不信我,難道也不相信你的教育嗎?事后哪怕證明我說的是對的,你也不曾因為冤枉我而對我感到歉意。
“你哪怕是跟我說句軟乎話,我也能受到鼓舞,也不至于如此對你沒有信心,不是嗎?
“就像你知道晏衡來過,你不是第二天立刻來找我,而是埋在心里,就等著這種時刻來刺穿我。
“看到我狼狽吃驚的樣子,你很高興吧?因為終于證明了,我果然如你想象的那么差勁,那么不自愛,那么需要你來鞭打管束我。”
天色已經有點暗了,李南風隔著渾沌的光線看向她,兩世以來心底的話第一次說得這么徹底。
“所以我有時候真的很疑惑,你是不是有想過要去了解我,或者說你只需要我按照你列的條條框框去做一個像你一樣的人就是對的,凡是我選擇的就是錯的。
“就像我跟晏衡,不管我與他有沒有私情,反正在你禁足我的當時,你就認為是這樣的,既然你都這樣認為了,那我不明白為何你要強橫地阻止我見他?
“你身為母親,為什么不能站在我的角度想想,讓我選擇我合心合意的人?
“哪怕我選的這條路是錯的,你選的是對的,至少你也沒有讓我明白錯在哪里,不是嗎?
“晏衡的母親也會打他罵他,但他不恨她,也不怨她,因為她會告訴他錯在哪里,為什么不能犯這樣的錯。
“你不會,你這里只有規矩和條令。”
李夫人臉色一點點泛著青,身子似乎也晃得更厲害了。
李南風手撫著食盒:“你覺得我既然與晏衡兩相情悅,那我就應該從一而終。可是你又怎么肯定我就沒有對他從一而終呢?
“你問我的時候其實是已經認定了我朝三暮四,可我為什么要承受你這樣的質疑?
“我去見高貽,是因為我問心無愧,如今這世道,已經不是前幾朝了,滿大街都是出來自由行走的閨秀,莫說高貽于我是表親,就算不是,只要他對我沒那個念頭,我也不覺得有什么需要小心翼翼的。
“我不能因為接受了晏衡,就要改變我的處世態度。我這一世人生本來就是多余的,沒想過謹小慎微過日子。父親愛你,一定也不是因為你足夠謹小慎微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