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可別這么說。”康壽薇立時說道,聲音很低,情緒卻很強烈:“娘娘這些年來與世無爭的,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虧,您要再不言聲,人家可不得欺到頭上來了?”
她踏前半步,越發放輕了聲音:“此番您能跟著來行宮,那些人往后想必再不敢小瞧了您去。”
淑妃輕輕地“嗯”了一聲,視線仍舊有些放空,語聲亦自幽寂:“我也不過是想要喘口氣兒罷了。”
她吐出一口濁氣,怔忡了片刻,忽地看向康壽薇:“阿薇,那孩子……你說他到底為什么要賣我這個好兒?會不會還有什么別的企圖?”
極平常的一個問句,康壽薇卻是神情一緊,匆匆道了一聲“請娘娘恕奴婢僭越”,便走上前去,“豁啷”一聲,將窗子推開了大半。
風一下子涌了進來,吹得墻角燭影亂晃。
淑妃怔得數息,方笑著搖頭:“你也太過小心了。”
“此地不比皇城,小心些不為過的。”康壽薇正色說道,探身往窗外瞧。
遠處廊下立著幾個小太監,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她略放下心,回身便跪倒在地:“娘娘恕罪。”
“起來罷。”淑妃揮了揮手,無情無緒地擱下茶盞,支頤望向窗外。
雨仿佛又大了些,漢白玉石階上,汪了好些水洼子。
“依奴婢看,那孩子是個有心的。”康壽薇的聲音很低,聽著有些發悶:“上回他說的幾件事,全都說準了,這本事不是吹的,那是實打實的。且如今郡王殿下又與陛下走得極近,那孩子既然能掐會算的,想必也算到了這一點,便提前在娘娘這里賣個好兒,不過是想請娘娘拉他一把而已。”
她將身子向前傾著,聲音越發低微:“娘娘也知道的,郡王妃對那幾個庶的,委實是……”
她頓了片刻,留下一小段予人遐想的空白,又續道:“那孩子在那府里的情形,想也能想得到。雖然郡王殿下如今待他也還好,可奴婢打聽過了,殿下似乎很有些懼內,若不然,當年那孩子的生母也不會……”
她再次息住了話頭。
淑妃回首,向她投去一個了然的笑。
康壽薇知道她聽懂了,便又道:“總而言之,那孩子往后是好是壞,郡王妃是肯定說得上話的,他若想要得個好前程,少不得先要過了郡王妃這一關。只郡王妃素來厭他,他根本近不得前去,這才冒險把主意打到了娘娘的頭上。”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語聲中亦似雜著幾分感慨:“那孩子也還算伶俐,如果當真絕了前程,卻也有些可惜了兒的。”
再停了數息,轉眸望向淑妃:“娘娘覺著呢?”
淑妃怔怔地回視于她,眸光重又變得空洞起來,似是出神,又似茫然。
康壽薇也不催她,只靜靜地垂首立著,攏在袖中的手,向袖角處捏了捏。
若有精于針線且眼尖之人在此,便會發覺,她袖角處的針腳,與別處不大一樣。
那里頭,縫著一張三百兩的銀票。
徐家五郎,果然是個有心人。
“只求姑姑替我說句好話,若說的乏了,這錢您盡管拿去買茶喝。”
少年嘻笑的語聲,公鴨嗓子一樣地難聽,可是,那張頂清秀干凈的臉,卻又讓人怎樣也生不出惡感來。
自然,比起那張俊美的臉蛋兒,這三百兩銀票,才更讓人動心。
不過一句話的事兒罷了,又有何難?
時機合適了,便添兩句,若尋不到時機,不說也成,總歸銀子落袋,斷沒有再往外掏的理兒。而若這樣的買賣再多來幾回,她便在宮里養老,也不成問題了。
康壽薇垂著眼睛,面上沒有太多的表情。
“阿薇這番話,實是說到了我的心坎兒里。”也不知過了多久,淑妃方才發出一聲輕嘆。
康壽薇躬了躬腰,仍舊是平素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
淑妃緩緩起身,轉去一旁的美人榻上半倚著,蓮花般的清顏上,鎖著幾分愁緒:
“不瞞你說,我倒想再讓他指點我幾句。可惜上個月我才過了生辰,這地方離京城挺遠的,委實不好請郡王妃……請表姐過來吃酒。若不然,這倒是個挺好的由頭,我向陛下求個恩典,陛下想是會應允的。到時候,那小子必定有法子跟著混進來,就像上次那樣。”
她彎唇而笑,然眸底憂色卻未散。
康壽薇垂眸聽著,沒接話。
這位“表姐”,可真是一表三千里了。
不過,淑妃看來很愿意認這個親。
這些貴人們其實也挺可憐的,一入宮門,那家鄉親人,便只能在夢里頭見一面了。
她們還不比宮女,宮女好歹還有放出去的希望,她們卻是永遠地留在了宮里。
淑妃的家鄉本就遠,離京城好幾千里地,打從晉了位份,她與家人便再無瓜葛,如今,平白多出了一位表姐,又還是郡王妃這樣的貴婦,她也算有個親人了,不管遠近,總歸也不算孤身一個。
“都說敬妃家學淵源,我瞧那孩子才是有真本事的呢。”淑妃此時又道,眉尖若蹙,笑容亦帶著澀意:“他說的幾件事兒都對上了,若不然,我又哪里能壓下那些頭尖眼利的,得著這行宮伴駕的機會?”
言至此,她的面上又掠過了一絲傷感:“如今,那些事情已經都應驗了,我這里倒又沒了頭緒,萬一回宮之后,那些人背地里給我使絆子,防也防不過來呢。”
她停住語聲,嘆了一口氣,神情惘然。
康壽薇目無異色,心下卻是一陣狂跳。
這話已然入了港了,只是,該怎么往下接,卻須小心。
淑妃可不傻。
忖度片刻,她躬了躬身,低語道:“娘娘恕罪,奴婢斗膽說一句您不愛聽的,這事兒怕是不能太急。”
淑妃凝眸望向她,似是等著聽她的下文。
她便又道:“娘娘如今已然風頭太過了,雖說還有個敬妃娘娘在旁邊分擔著,還是挺顯眼的,奴婢覺著,現下不好再生出別的事兒來。您常說什么韜光養晦,這時候就該這樣。”
不進反退的一席話,卻又極有道理,很讓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