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紙上落下最后一字,徐玠抓了抓亂如稻草的頭發,又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決定先去凈房洗個冷水澡。
這是他從前世帶來的習慣,一年四季皆以冷水沖澡,用以強健體魄。
而在洗澡的當兒,他仍在思考著那小太監之事。
說來,那小監身死的具體日子,徐玠并不知悉,只知他是死在今年冬天的。
故徐玠此前留的也是活話,就是怕萬一因他的重生而有了蝴蝶效應,導致這小太監根本不曾遇險,那他這卦就算卜錯了。
神算的名聲,他還想留上一段時間。
一身清爽地離開凈房,又細細將諸事回思一遍,理清脈絡,徐玠便銷毀了所有書面記錄,結束了閉關,開門喚進小廝元貞,問他:“我沒出門的這幾日,可有什么事?”
元貞聞言,小臉登時皺成了苦瓜,小聲兒回道:“回爺的話,別的事兒倒是沒有,就是三爺和四爺來過幾回,奴才們都給攔下了。您要再不出來,三爺還好說,四爺那神氣……”
他縮了縮脖子,沒敢繼續說。
徐玠不由搖頭失笑。
他四哥那小爆脾氣,尋常人確實是瞧著怕。
“罷了,這是我沒安排好,你也別怕,四哥雖然愛動拳頭,卻也并非不分好歹之人。”徐玠笑著安慰元貞。
元貞強擠出個笑來道:“四爺當然是好人。”
可好人的眼睛能這么兇?
好人會一邊瞪眼一邊把拳頭捏得“咔巴”響?
他弟都快嚇尿了,他自個兒也是靠一口氣撐著,才把人給攔住的。
“成,我這就去會會他們,你和利亨把屋子收拾收拾,真是的,一股子味兒。”徐玠嫌棄拿手在鼻邊扇著。
元貞很想提醒他,那味兒都是爺您身上的好不好?
整整七日足不出戶,吃喝拉撒都在一間屋,那味兒能小了?
別人還沒說什么,他自己倒嫌棄起來了。
正想著,驀覺眼前銀光一閃,元貞下意識閉起眼,腦瓜頂兒上便多出了一只溫暖的手:“這個予了你們,和你弟弟平分了,可不許貪墨。”
將兩枚銀角子擱在他發髻正中,徐玠偏頭看了看,笑起來:“銀角大王啊你這是。”
說完了,背著兩手慢悠悠晃了出去。
元貞抬手摸了摸,便將銀角子抓下來,沖著他的背影道:“奴才謝爺的賞,爺中晌回屋吃飯不?”
“不回了,去四哥那里吃去,你們把飯菜領來自己吃罷。”徐玠頭也不回地道,身形一晃,轉出了夾道。
元貞撅起嘴,愀然不樂。
爺見天不見人影,他就想好生服侍,也沒個機會。
愁死了。
小老頭似地嘆了一口氣,他也學著徐玠的樣兒,背著手踏下了臺磯。
出了影梅齋后,徐玠便加快了腳步,不想,才穿過第一重庭院,迎頭便見徐珩、徐瑞皆披著鶴氅,聯袂而來。
“嚯,道士出山了。”一見徐玠,徐珩當先打趣。
徐瑞則面無表情地望著徐玠,并不說話。
徐玠見狀,一時倒也有幾分慨然。
前世時,他與兄弟們都不大親近,嫡出的兩個也就罷了,徐珩和徐瑞倒是曾拉他一起玩過,只他那時候委實太不成器,總惹事兒不說,且因嫉恨他二人在朱氏跟前有幾分臉面,竟還與外人合起伙來對付他們。
也不知那時他是如何想的,魔障了一樣,越是被朱氏冷落,便越是對“母慈子孝”渴盼得不行,為了得她一句溫言,無所不用其極,實是卑微到了極點。
如今想來,他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
少年時的徐玠,還真是可憐、可悲、可嘆、可哀啊。
嗯,活該他活到最后。
徐玠笑了笑,將衣袖一拂,鼻孔朝天:“既見了本尊,何不跪拜?”
竟當真擺起了仙道的款兒。
“喝,你倒真有臉,皮癢了是吧。”徐珩登時大呼小叫地起來,作勢要打。
徐玠立時拉開架勢,一臉一夷然不懼:“小輩,動手罷,看本尊不動如山仙功。”
徐珩當下“哈哈”大笑,險些不曾打跌。
一旁的徐瑞便用一種“你倆二傻子別說爺認識你們的”的眼神看過來,要多嫌棄有多嫌棄。
不過,他卻也不曾走開,仍舊冷著臉站在那里,嘴角還不定時地抽一下。
徐玠見狀,便知事情算是圓回來了。
同為庶出子,本就容易走到一塊兒,再者說,他也愿意與這兩個庶兄交好。
在府里總得有倆幫手不是?
退一萬步說,縱使拉攏不成,輕易樹敵亦是不智,所謂多個朋友多條路,活了兩輩子,他早便悟明白了。
說笑了幾句,兄弟三人便勾肩搭背地去了徐瑞的住處。
相較于影梅齋的冷落、洗硯齋的偏僻,徐瑞的院子略好些,畢竟他生母尚在,枕頭風還是有幾分效用的。
行至院門處,徐玠仰頭看去,便見門楣上寫著“橫秋堂”三字,也不知是何人筆墨,字跡勁瘦,大有殘秋蕭索之意。
“好字。”他點頭贊道。
徐珩便沖他擠眉弄眼兒:“喲,五弟也懂書法?哪時候兒用的功啊?”
徐玠的功課突飛猛進,他自也知曉,此時便調侃起來,倒也沒別的意思。
若換作前世,徐玠這時候就該炸毛了,現下他自然不會如此,只負了兩手,搖頭晃腦地道:“三哥這就不知道了吧,小弟是天才,天才從不用功。”
“你還抖起來了。”徐珩拿胳膊勒他脖子,二人打鬧了一會兒,直到徐瑞不耐煩了,罵了句“你倆有完沒完”,兩個人才算消停。
都是一家子兄弟,意氣也算相投,哥仨倒也沒那一等寒暄廢話,先進屋烤了會兒火取暖,因見將至飯時,徐瑞便做東,叫人治辦了一桌小酒,兄弟幾個便在暖閣里吃喝起來。
待酒到濃處,徐瑞摒退了從人,徐珩這廂方問:“五弟,后日便是王妃的壽辰,你壽禮可備辦好了么?”
朱氏平素不許他們呼母,除非有外客。故兄弟三個皆以“王妃”相稱。
聽得此問,徐玠便作恍然大悟狀:“原來你們幾次三番來找我,就是為著這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