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對此嗤之以鼻,卻也無可奈何。
說到底,這還是她如今風頭太過之故,就此才會成為從矢之地,倒也不算完全無辜。
雖則那也并非她的本意。
可是,誰教她“走運”呢?
闔宮幾十號人,偏就她一個被陛下瞧中了,你說氣不氣人?
偏她隨圣駕往外頭走了一遭,回來時,不只帶回來一個人高的大花籃兒,更有兩位樣貌格外俊美、氣度十分不凡的大太監親自送到了宮門口兒。
當時整個六宮都轟動了好嘛。
過后眾人才知,那倆大太監,赫然便是名震大齊的兩衛提督。
一個小小末等宮人,竟由兩大提督親自護送回宮,這得是多大的臉面?
簡直要把人氣死了。
那幾日,紅藥走到哪里,都會惹來一堆或羨或妒、或熱或冷的視線,險些沒把她給淹在里頭。
而最最氣人的是,這一趟伴駕,紅藥竟還合了陛下眼緣,他老人家過后居然親口問及“那個傻不愣登的小宮女”,對她關懷備至,淑妃娘娘也時常人前人后夸她的好。
這么些個榮耀加諸于身,你說說看,人家不對付你對付誰?
紅藥在宮里摸爬滾打二十年,對此亦有所料,只有一件事,還是令她頗為意外。
那些對付她的人里,竟包括紅杏!
這不應該啊?
紅藥委實有點想不通。
以紅杏之心胸眼界,何以致此?
至少紅藥所認識的紅杏,或者說,是她前世所知的那個紅杏,是個目下無塵、清冷驕傲之人,從不屑行此卑劣伎倆。
卻原來,她也有給人下絆子的時候。
若非親眼所見,紅藥是斷然不會往她身上想的。
而此際,裙畔的這團污漬,卻是實實在在拜紅杏所賜。
這般看來,所謂出塵、所謂清高,所謂“詩婢”之雅號,也不大經得起推敲。
而與世無爭者,亦并非無爭,只是無此必要罷了。一旦換了身份地位,也一樣會和那些俗人一樣,臉紅脖子粗。
如湘妃那般真正出塵之人,到底少有。
紅藥出神地想著,心思掠過臟了的裙子,飛去了別處。
卻不知,湘妃此時又在何處?
應該還在宮外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吧。
不像紅藥,陷在這泥淖中,難以掙脫。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說起來,活了兩輩子,這還是她頭一回如此“風光”,被一宮的女人視作眼中釘,而究其原因,還是那該死的伴駕。
從那天起,她的好日子便到了頭。
先是在回宮的路上,潘體乾強行將一枚花釵賣給了她,理由是那釵子被紅藥弄丟了一支,配不成對,只能由她自個兒留下,因怕她心里過意不去,便讓她花錢買。
整整二十兩銀子!
搶錢也沒這樣搶法啊!
紅藥簡直不敢相信,堂堂金執衛提督、三品大員,居然那臉皮厚得堪比城墻,訛她這小宮女訛得如此理直氣壯。
看著那張正氣凜然的臉,紅藥半個字都沒敢多說,乖乖掏錢,“買”下了花釵。
不消說,她當日自建昭帝處得來的賞錢,一下子全都折了進去,且還倒貼了她好些體己錢,才算湊齊那二十兩。
最可氣的是,拿著那壓手的銀子,潘體乾居然還用一種很是為難的語氣道:“其實這釵子原本是整四十兩的,本官憐惜你年紀小,沒那么些錢,便折半予了你,那大花藍你也順便一并拿走罷,本官用不著。”
一副忍痛割愛的語氣。
紅藥險些沒給氣笑。
前世時,她倒確曾聽說過潘體乾吝嗇之傳聞,彼時她并不相信,直到而今親眼目睹,才知其人之小器,比傳聞更甚。
看來,平白掏錢買了個大花藍,令潘提督十分肉痛,便借口紅藥弄丟花釵,強買強賣,把花去的銀子又拿了回來,且還賺了好幾倍。
真是傳聞誠不我欺。
捏著鼻子將花釵買下,紅藥當時還安慰自己,破財消災,霉運也就到此為止,她可以繼續過她逍遙安靜的好日子去。
卻未想,好日子早就飛了,迎接她的,是十足的霉運。
至于偶遇的那位少年,紅藥卻并未多想。
雖然她肯定,那少年必定是劉瘸子。
這點眼力她還是有的。
然而,心下越是肯定,她便越是不肯思及此事。
或者不如說,是不敢去想。
重生后,她腳下的路已然歪到了不知何處,前世不曾見過的人、生出之事,盡皆出現。
紅藥很怕。
怕變故、怕未知、更怕不知哪一天便會降臨于頭頂的厄運。
說白了,就倆字兒:
怕死。
而那個偶遇的少年,便是她恐懼的最大根源。
本該幾十年后才會遇見的人,偏生早早相逢,這意味著什么?
她這條小命,是不是已然走到了頭?
自那日起,這念頭便一直盤踞于腦海,揮之不去,而紅藥唯一想到的應對之法,便是假裝什么都沒發生,仿似只消如此,她懼怕的一切便不會來臨。
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在掩耳盜鈴,是怯懦、是無用、是膽小怕事。
可她管不住自己啊。
她就是慫,有什么法子?
說到底,她并非話本子里智勇雙全的女主。
她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罷了。
在這偌大的后宮里,如她這樣的小宮女多而且多,一茬又一茬,平凡、庸常,比那陽光下的微塵還要渺小。
紅藥甚至假想過,若是將大齊的后宮也寫成話本子,她會是誰?
答案是:一個路人。
連臺詞都沒有的那種。
話本子里管這叫“炮灰”。
而身為一個合格的炮灰,紅藥認為,裝鵪鶉才是活下去最好的法子。
也正因此,紅藥才會拒絕去想劉瘸子。
她不要波瀾壯闊。
她只想小橋流水、細水長流。
僅此而已。
當然,除卻上述因由外,紅藥最近也確實事多,無暇于其他。
比如,從九月中旬至今,她已經在飯里吃到過至少六回大砂子,有一回險些沒把她的牙給崩斷,弄得她現在吃飯都是格外地小心,因為要一粒一粒地吃,以免再被砂礫崩了牙。
這還算是小事兒。
其他的諸如:
走在平地也會被果皮滑倒,摔得七葷八素半天爬不起來;
再如,曬在外頭的被子不知怎么就掉進了井里,一問,說是風吹的,紅藥當時就呵呵了。一大排被子晾外頭呢,那風長了眼睛不成,就單揀著她那一床往井里吹?
還有,走得好好的,夾道兩頭的門突然全被關上鎖死,把個紅藥堵在當間兒吹了一個時辰的冷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凡此種種,雖皆不是甚大事,也未弄出不可收拾的后果,卻是今日一樁、明日一件,紅藥疲于應付,又哪里還有功夫去想劉瘸子?
便在這忙亂中,東平郡王妃朱氏的壽辰,便到了眼前。
因前些時皇后娘娘特意召眾妃言明了淑妃與朱氏乃表姐妹之事,故朱氏今年的壽辰,建昭帝便額外賞了淑妃一個恩典,允她出宮為表姐賀壽。
淑妃去王府賀壽,紅藥等自是需得隨行服侍。
于是,才有了她裙子上的這團污漬。
畢竟這機會難得,大家自是要爭上一爭的。
紅藥淡然想著,不動聲色地四處打量。
儀仗里多出來好幾輛馬車,裝滿了建昭帝的賞賜。
不知何故,紅藥總覺著,淑妃此番賀壽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恐怕還是幫著皇帝打賞郡王爺。
聽說,東平郡王立了個大功,把個什么里通外國的巨賈湯家給揪了出來,又順著湯家這顆大蘿卜,拔出了幾個吃里扒外的當朝官員。
又聽說,內閣次輔宋貫之宋閣老,便是湯家背后那棵大樹,手里拿著好幾成的湯家的干股。平素瞧來道貌岸然、清貧自守,實則那老宋家有錢的不得我,光從他府中地庫起出來的銀子就有十萬之巨,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紅藥而言,這也不過閑話罷了,此際她最頭疼的,還是裙子。
隨大隊人馬自中門而入,淑妃娘娘在朱氏的親自相陪下,去了燕息的“云林館”小坐,與王妃并幾位姑娘烤火吃茶,閑話家長。
康壽薇便覷個空兒,出得屋外,見紅藥并幾個宮人正于廊下聽用,她便招手喚紅藥近前,指著她的裙子輕聲問:“你這又是怎么了?”
因紅藥最近三不五時地遇事兒,她方才用了“又”字,語氣中倒無不耐,反有著一分關切。
紅藥已經升為三等宮女了。
這原也沒什么,但凡有些年頭的宮人,總會往上升一升的。
不過,紅藥提的這兩等,分量卻極重,因為,這是建昭帝金口說予淑妃娘娘的。
當然,陛下到底說了些什么,康壽薇并不得而知。
彼時,陛下摒退眾人,與淑妃密議了片刻,待康壽薇重回殿中時,淑妃娘娘便用一種十分同情的語氣,宣布了紅藥提等之事,末了還道“可憐見的,讓這孩子多領些月例罷”。
而陛下竟也贊同地道:“是啊,這孩子怪可憐的,給她提個等,讓她多攢點貼己。”
從那一日起,康壽薇對紅藥的態度,便有了很大的變化。
當然,她再是客氣,紅藥卻也不敢有分毫逾矩之處,此時便屈膝回道:“回姑姑的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許是在哪里沾上的泥印,撣也撣不掉,又沒處洗去,姑姑恕罪。”
并不曾供出紅杏來。
不欲惹事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即便紅藥指出來了,康壽薇亦不會如何。
事實上,這位康姑姑一直對紅杏頗多忌憚,輕易不肯招惹。
若非久在宮中歷練,紅藥也瞧不出這些來,如今自是知曉,有些狀,告也無用,很可能你前腳告了狀,后腳就有人把話捅給被你告的那一個。
康壽薇便是這種人。
紅藥敢打包票,一旦自己指認紅杏,康壽薇說不得就會拿此事向紅杏賣好,然后再翻回頭來,拿著紅杏的反應,與紅藥說事兒。
總之,若無實際的好處,她絕不會發落紅藥與紅杏中的任何一個,反倒要兩頭賣好賺人情。
此際聽得紅藥所言,康壽薇“哦”了一聲,果然沒再多問,只蹙眉作憂心狀:“那你可帶著換的衣裳了?若帶著,便尋個地方悄悄換了便是。”
“回姑姑,娘娘說去去就回,就叫都別帶。”紅藥低聲道。
其實,淑妃說這話時,康壽薇也在場,可她偏要讓紅藥自己說出來,謂之謹慎,謂之狡猾,端看你如何去想。
而由此亦可知,現下的紅藥,也算有兩分臉面,否則,康壽薇何須拐著彎兒說話?
“這么著,我叫王府給你找身衣裳換了吧。”思忖片刻后,康壽薇便替紅藥出了個主意:“這府里應當也有兩件宮衣來著,你隨便找件先換上,這臟衣裳斷不可再穿了。”
這也算是好心,紅藥自須領情,應了個是,便自退下。
今日隨行的除了她,也就康壽薇、麻喜慈等幾個老人,連紅嫣都沒來,更不要說紅杏、芳苓她們了。
所以紅藥才會覺得好笑。
連跟出門的機會都沒有,紅杏卻還要千辛萬苦把別人裙子弄臟,何苦來哉?
以紅杏之聰明,想也能夠明白,哪怕整個翊坤宮只剩下她紅杏一個宮人,淑妃娘娘也絕不會由得她出現在眼前。
所以,這是單純地出氣?
紅藥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總歸回去后尋機報還過去,也就罷了,想來康壽薇也不至于為著這點小事罵她。
紅藥瞇了瞇眼。
好幾十年沒算計過人了,初時,光是往人家榻上潑水她都手抖,如今莫說是潑水了,潑尿她都不會眨一下眼。
禮尚往來么,既欺了人,被該做好被人反欺回去的準備,總不能只許你欺人,不讓人欺你吧?
宮里從來就不是個講理之處,這卻也有它的好處,紅藥如今提到了三等,旁的不說,欺一欺紅杏,還是行的。
當然,不能明著欺,悄悄動手也就是了。
一時康壽薇果然尋來了一身宮衣,也不知是幾年前的款式,青裙上還繡了幾朵梅花,倒是比紅藥身上這件還好看。
“快拿著換上罷。”康壽薇將衣裙予了她,那廂便有個王府的婆子走來,瞧著像是個粗使掃地的,一臉地局促,過來便蹲身行了個禮,扎煞著兩手站著,手足無措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