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渡上柳梢頭,叢竹新碧、桃杏未裁,海棠卻先醉了酡顏。
紅藥晨起去階前澆花,便見那芍藥叢上、青磚墻頭,探進一枝挺大的海棠,花兒開得稠密,壓得那花枝在風里一點一點地彎了腰。
她踮腳伸臂,摘下細細一莖,回屋便插進了陶罐,擱在窗前,卻也別致。
“喲,這花兒真好看,是東墻那里摘的么?”紅菱洗漱畢,打里間走出來,見了海棠,便笑贊了一句。
紅藥亦回了她一笑:“是啊,隔壁院子里開的,倒是長得高大,咱們這里也沾了光。”
紅菱含笑點頭,再閑話兩句,便與她相攜著出了門。
正月末時,紅藥便又回到了尚寢局。
兜兜轉轉,去了又來,這一番際遇,竟奇跡般地與前世又合上了,直教人要嘆一聲:造化弄人。
事實上,不只紅藥,包括紅杏、芳琴、芳月等人,亦皆各歸原處。
據說,這是皇帝陛下夜觀天象,看出那六宮中的紫金瑞氣為陰煞所阻,有礙宮闈安寧,遂頒下口諭,著各宮清退三成宮女,改以內侍添補。
于是,紅藥便又成了紅菱的同屋。
至于差事,于壽竹仍舊讓她小庫房管庫,也算復歸舊職,不過,她身上的那個管事頭銜,卻是沒了,月例也降了一等。
總之,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然而,眾人看紅藥的眼光,卻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而這其中又以看笑話的居多。
相較于芳草等人的借調、平調,紅藥可是從乾清宮給踢回來的,一落千丈、打回原型,說的不正是她?
紅藥對此自是毫不介意。
上元節那晚,徐玠便曾知會過她,說是一定會想法子讓她回到尚寢局,至于原因么……
紅藥于巷口悄然停步,轉首回望。
紅菱的背影,正自行過街角的那一樹丁香。
卻不知,這一世的她們,還會不會如期踏上前世的舊路?
紅藥還是挺好奇的。
按時去值房點了卯,又將小庫房打掃一新,芳葵便也來了,見著紅藥便吱吱喳喳說個沒完,整張臉都笑開了花。
此前她一個人管了半年的庫,雖事情不多,卻也忙得顧不過來,偶爾還要出個錯。
而以往有紅藥在旁周全著,卻是鮮少出岔子的,是故,尚寢局最高興紅藥回來的,便是芳葵。
除她之外,于壽竹和芳草亦樂見她的回歸。
閑聊幾句,那院門便擁來幾人,或取物或還家伙,二人也不敢再說閑話,各自忙碌起來。
上元節一過,周皇后便去了行宮,聽說是去小住散心。
而坤寧宮這一空,六宮就像是活過來也似,變得異常熱鬧。
建昭帝化身成為花蝴蝶,每天一下朝便往各宮串門兒,用膳、歇宿皆是尋常,如今又正是春暖花開時節,陛下興致甚高,時常攜美踏個青、游個湖、賞個景什么的,那西苑的幾處宮殿,幾乎天天不得空。
他老人家這一忙活,尚寢局的清閑日子自是一去不復返,小庫房鎮日里人來人往地,好不熱鬧。
紅藥與芳葵忙出滿身的汗,好容易將人都打發走了,堪堪便也到了午時。
芳葵便笑瞇瞇地走來道:“紅藥姐姐,前些日子都是你去領的飯,今兒該我啦。”
說著便頻頻扭頭往外瞧,一面還用力地吞著口水,道:“芳草姐姐說今兒來找我去領飯的,她給我帶好吃的來呢。”
紅藥不由失笑,拿手指向她額上輕輕點了點,佯嗔道:“我就說你今兒怎么這樣好心,卻原來是芳草拿吃的哄著你去的,不然你哪里肯動?”
芳葵不意被她看了出來,一時倒有些不好意思,兩頰紅得跟海棠花兒一般,期期艾艾地道:“不是的呀,是……是我本來就想跑腿來著。”
紅藥搖頭笑道:“罷了,既然你開了口,那我也就生受一日,只是這時候也不早了,你倒不如去外頭迎一迎,芳草那差事沒個定數的,萬一遲了,可就搶不著肉菜了。”
一聽那“肉菜”兩字,芳葵登時“啊呀”了一聲,拔腿就往外跑,口中嚷道:“那我這就去了,姐姐好生看家,我一會兒就回來。”
話音未了,人已在外。
紅藥笑微微看著她遠,又等了片刻,方提步穿過庭院,走到門邊,探頭往外瞧了瞧。
長巷空寂,唯竹梢帶風,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返身便將門戶銷嚴,復又回至庫房。
比之窗外的爛漫春光,那簾幕之后的庫房,便顯得有些陰暗。
紅藥找了一只燭臺,拿火折子點亮了擎在手中,快步去到北角的柜子跟前,蹲下來翻找片刻,便找到了一只檀木匣子。
那匣蓋兒上落了一層薄灰,似是許久無人碰了,啟開匣蓋,里頭裝著極精致的四套帳鉤。
這是去年夏天時,花喜鵲帶人送來的,匣蓋里有一張白紙箋,上頭印著紅藥的手印。
此乃紅藥收取此物的印鑒,之前她曾反復讓芳葵別忘了復驗此物并畫押,因為,依小庫房的規制,凡新物入庫,必須二人同時畫押才成。
只是,芳葵是個馬虎性子,到底沒想起來,紙箋上始終只有紅藥一人的手印兒。
前世時,便是因了芳葵的馬虎,帶累得紅藥被貶去司設處,一呆就是四年,其后元光帝登基,紅藥直接便被趕出尚寢局,在司設監又捱了兩年苦日子。
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這四套帳鉤。
紅藥無聲而嘆。
徐玠雖然改變了許多事,但有些事,仍舊與前世無差,便如這四套帳鉤,自紅藥接收之后便再無人領用,與從前如出一轍
好在,東西沒丟,還有法子補救。
紅藥捺下這些感慨,捧著匣子匆匆出屋,直奔院子的西北角。
那里的地磚有兩塊松動了,下面的泥地尚算松軟,連日來,已經被紅藥挖出了一個地洞。
她迅速翻開青磚、撇掉浮土,將匣子埋了進去,復又填平坑洞,以青磚在其上壓實。
做完這些后,她又馬不停蹄拐進放置灑掃雜物的偏廂,從里頭捧出了一只形制完全相同的檀木匣,將之收進了庫房那只柜子里。
如此一來,這“偷梁換柱”之計,便算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