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春會后,東平郡王府徐五郎“詩文第一”的名號,就此打響。
究其原因,套用徐五郎本人所言,“無它,唯才氣爾”。
這句氣死人不賠命的大話,出自一個年僅十七、姿儀俊美,且確然才華橫溢的少年之口,居然并不令人討厭。
原來,芳春會當日,徐玠應《惜》字之題,當場揮就一闕新詞,直是驚艷四座,立時便將那十首詩的風頭蓋了過去,其中“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聯,更是教人拍案叫絕。
于是,從荼蘼開盡的暮春,至榴花盛火的五月,那章臺柳下、彩袖腕底,不知有多少花魁優伶,在那酒宴歌席之上,輕敲著紅牙板兒,傷春復又自傷,直將這曲子唱得滿城皆知,便連討飯乞兒都能哼上兩句。
這一場風雅的熱鬧,讓玉京城的夏天變得格外火熱,而在這喧闐之下,一個名叫“肅論”的學派,悄然出現。
這是個不甚起眼的小學派,其主旨兼具法、道、儒三家,還夾雜著一些心學理論,初看時,似是有些不倫不類。
然而,若有人譏其駁雜,便會發現,那一個“肅”字,一是對諸子百家諸般糟粕之“肅清”,次則對諸學派流傳至今曲解之“肅正”,再則,對自身之“肅醒”。
竟是儼然將肅論置于百家之上,大有天老大、地老二,它老三之意。
對此等狂徒,士林中人自是嗤之以鼻。
大齊每年冒出來的小學派多了去了,不過石子入海罷了,都是些小打小鬧,莫說動搖根基,便是最底層的“吏社”,他們都撼不動。
此之所謂“吏社”,乃是大齊官場一個奇異的群體,其成員皆為各衙門的胥吏。
這些吏員泰半乃秀才出身,差一些的也是童生,賤吏則有師門或祖傳相承。
總之,這是一群永遠不可能當上正經官員的人,然而,朝堂各部門的運轉、各政令的下達,大到定立國本、小到換一根毛筆,都離不開他們。
說句玩笑話,若有朝一日,這些胥吏聯合起來撂挑子,那么,大齊朝堂也得跟著癱瘓。
是故,官員們對“吏社”還是存了幾分忌憚的,且官員一任也不過兩三年,而胥吏卻很少變動,他們熟知一切明面兒上的流程與桌底下的技巧,他們的存在,對官員迅速熟悉并融入環境,大有裨益。
換言之,官吏乃是共生關系,他們必須是一心的,否則,便會陷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
而與之相較,“肅論”不過是一幫子狂生罷了,士林中誰也沒當回事。
按理說,這些學派朝堂之事,后宮是不可能觸及的。
可是,在喈鳳宮二公主的書案上,紅藥卻偏偏瞧見了一本《清風閣記》。
那正是某肅論士子所著,紅藥前幾日去乾清宮送東西,正逢著兩個秉筆太監,聽他們說了一嘴,這才知曉的。
她是萬沒想到,這本肅論著作,竟會出現在二公主的案頭,且聽其所言,這書竟還是她好不容易向大公主借來的,三公主想要翻兩頁都不成。
這情形惹得三公主就有點不大樂意。
“二皇姐不給我看書,我就不叫紅藥嬤嬤給你講故事,哼。”小姑娘嘴撅得老高,撇過頭不去看自個兒的二姐。
二公主便笑著揉她的腦袋:“好啦,不生氣哦,你若是乖乖的,我就給你一樣好玩的東西。”
“真噠?”三公主立時轉頭,眼睛都亮了。
“自然是真,姐姐何時騙過你?”二公主柔聲道,轉身便命人將東西拿了過來。
那是一只拿竹篾編的鴿子,漆作雪白,紅瑪瑙作眼、紅玉磨成尖喙,翅膀還能動,果然新鮮有趣。
三公主開心地抓起鴿子,帶著幾個小宮女便去階下玩起來,小臉上笑容綻放,再也不提看書之事。
看著階下雀躍的身影,二公主面含淺笑,眸光是寵溺的,隨后,又漸漸放空。
良久后,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這孩子也長大了。”
紅藥站得離她最近,斷不好讓尊貴的二殿下自言自語,遂只得接話:“二殿下說的是。”
二公主目注開心的小女孩,語聲悠然:“從前她生病的時候,笑也真、哭也真,只是笑得太少了些。如今她病好了,那笑和哭,我卻再瞧不出真假來了。”
語畢,又是一嘆。
紅藥眼觀鼻、鼻觀口,一字不出。
給她八百個膽子,這話她也不敢接。
可是,若是沒丁點兒反應,卻也得罪人。
紅藥滿嘴發苦,只能躬了躬腰。
二公主轉過眼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顧典事,你最近還給我三皇妹說故事么?”
紅藥袖中兩手絞緊,語氣卻還是從容的:“回二殿下,三殿下最近不大聽故事了。”
“哦,我想起來了,三皇妹最近在教你識字兒,是么?”她似是頗有興致,一雙眸子炯炯看來。
這天氣本就熱,再被她這樣一瞧,紅藥直出了一身的薄汗,斂容道:“回二殿下,正有此事。三殿下教了奴婢快四個月了,托三殿下的福,奴婢如今認了好些字兒,不太難的書也能讀上兩頁。”
她委實很想多說幾句的,最好天長地久地說下去。
惜乎宮人回話也有規矩,主子問什么,便只能答什么,多了少了都不成。
她遺憾地停住了話頭。
所幸三公主此時跑來,紅撲撲的小臉兒上掛著晶瑩的汗珠,用力一拉紅藥的手:“紅藥嬤嬤,給本宮講個小白鴿的故事。本宮要聽。”
“小孩子家,就愛聽故事。”二公主笑道,再不看紅藥,只向三公主招手:“快進屋吧,這時候雖還早著,暑氣也重,瞧瞧你這一頭的汗,過會兒沐浴了換身衣裳再聽故事,好不好?”
三公主拉著紅藥的手緊了緊,歪著腦袋,大大的眼睛如天空般澄澈:
“好呀,就聽二皇姐的。一會兒還要勞二皇姐叫人給紅藥嬤嬤上杯茶,讓她先潤潤嗓子,好給我說故事。皇祖母說啦,御下要寬,嚴則生怨。我要聽皇祖母的話,當個寬以待人的好主子。”
這一番話,再配合她時而嘟嘴、時而展顏的神情,竟是嚴絲合縫,在情在理,又不令人過于難堪。
紅藥心里流過一絲暖意。
三公主這是給她撐腰呢。
以這段看似孩子氣,實則滴水不漏之語,告訴二公主,紅藥是她噦鸞宮的人,而太后娘娘對噦鸞宮亦很看中。
果然長大了,曉得護著下頭人了。
紅藥蹲身替三公主理著發鬢,面無異色,心下卻大是感慨。
二公主像是聽得怔住了。
其后,便彎腰笑了起來。
根本就沒生氣。
也根本不以為意。
事實上,她面上的神情幾乎是嘉許的,伸手輕輕一捏三公主的臉頰,笑嘻嘻地道:“是,是,我聽明白啦,還請三殿下快去沐浴,別叫汗漚出病來。”
三公主本就聰敏,見她開起了玩笑,立時見好就收,蹦蹦跳跳地跟著小宮人進屋去了,行止間一派天真,哪里瞧得出半點心機?
二公主似是頗為滿意,接下來果然信守承諾,再不曾以言語試探紅藥,茶點也命人賞了,還額外多賞了紅藥一塊銀角子。
紅藥鬧不清她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多想,陪著三公主說了會故事,又玩了兩個游戲,一行人便辭出了喈鳳宮。
此時已近巳正,日頭毒得很,紅藥惦記著中午那一頓藥膳,匆匆安頓好了三公主,便撐著把青油傘,一路擦著汗去了尚膳監。
藥膳房位于尚膳監的西南角,頗雅致的一所小院,圍墻是一圈籬笆,籬角開著不知名的小花。
紅藥亮出腰牌,那守門的太監早識得她了,笑瞇瞇喚了聲“顧典事好”,便將她讓進了院。
院中只三間正房,打通成了一大間,以及頂的大藥柜隔作三段,每只藥柜皆開著一個一個的小抽斗,抽斗外標注著藥材名目
紅藥進屋時,便離見了濃重的藥材與食物混合的香氣。
最外間有一具大石臺,上置著藥杵、石臼、竹匾等物,又有未經收拾完的食材,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散落著,十來名太監宮女正彎腰忙碌,見了紅藥,俱皆含笑致意。另有六、七名樣貌干凈的小太監、小宮女,端端正正坐在角落。
紅藥笑著依次打過招呼,便自來到了第二間屋子。
這里比外間安靜些,幾名上了年紀的宮人守在最里間的門口,紅藥將腰牌予她們驗了,方坐在了藥柜下方的矮凳上。
里間乃是灶臺,亦是藥膳重地,閑雜人等是絕不可入內的,便是紅藥這樣的品級,也只能在外等候。
她原本就是探風來的,此時自是不急,只閑閑坐著,控制著速度與頻率,偶爾往旁掃上一眼。
這數月間,她每隔三日便來一次藥膳房,里里外外都仔細瞧過了,人頭也全認齊了,有幾個還混了個臉熟,連他們與后宮千絲萬縷的關系,她亦查了個七七八八。
然而,并沒有什么用。
于她而言,藥膳房是全然陌生的所在,前世她一次都不曾來過這里,這些人與事究竟與前有何不同,她察覺不出。
好在她自己亦知曉,此事不可操之過切,只能拿出水磨功夫來,一點一點地往下查,是故這么久以來,她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一直老老實實地,很不惹人注意。
坐了約有一刻,里間屋門忽地開啟,一陣濃郁的甜香隨風傳來,刺激得人口舌生津。
正是紅藥慣熟的藥膳味道。
她立時起身笑道:“今兒倒是快。”
一名圓臉老宮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三殿下正長身子呢,耽誤不得。”
說話間,另一個老宮人已然轉進槅扇,很著便捧著托盤走了出來。
“噦鸞宮朱子雪蓮羹,成——”圓臉宮人拖著長腔,唱出了藥膳名目。
紅藥徐步上前,將抄錄好的方子奉上。
老宮人接過方子,認真對了一遍,確認無誤后,方示意旁邊的宮人將托盤交給紅藥,同時再度唱道:“離灶兩刻,溫湯緩食。”
先說名目,再說藥膳食用的時間與辦法,這是藥膳的規矩,每次皆是一樣,紅藥已經很習慣了。
她捧起托盤,并不及走,而是轉行至屋子東角,背墻而立,耳聽得那老宮人第三次唱道:“試膳——”
語聲落地,一名小太監、一名小宮人便自外而來。
他們是專門試毒的,方才一直候在外屋,聽喚方可進來。
兩個人一臉平靜,先向紅藥行過禮,方執起銀匙,各試了兩匙羹湯。
再等了約半刻,小太監并小宮女便退了下去,老宮人最后唱道:“三殿下福壽安康——”
“三殿下福壽安康。”紅藥隨眾念了一聲,這整個過程便算是結束了。
說起來,尚膳監別處并沒這樣的規矩,只藥膳牽涉到不少藥材,比尋常吃食更容易出紕漏,因此規矩也特別地大。
而方才試毒的二人,則表明這藥膳在離開藥膳房時是干凈、可食用的的,若三公主吃出了問題,則藥膳房可以首先排除。
自然,若三公主當真中了毒,藥膳房也絕不可能脫了干系,但此舉有勝過無,不過求個安心而已。
將藥膳擱進備好的食盒,又依著禮數與眾人打過招呼,紅藥便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兩名噦鸞宮的小宮人正守在院外,見她出來了,雙雙接過食盒,紅藥依舊撐起油傘,頂著毒日頭往回趕。
可誰想,行不出數步,前方忽地行來一個宮女,觀其服色,乃是三等宮人,眉目平平,唯身量高挑,倒也頗為打眼。
紅藥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幾乎就在她抬眸的同時,那宮女恰也看了過來,二人的視線地半空里略略一觸,又飛快分開。
那宮女顯是瞧出了紅藥的身份,屈膝道:“典事姑姑好。”
雖語聲很輕,卻有著一種尖脆的穿透力。
紅藥登時汗毛豎起,執傘的險些松開。
是她!
榕樹下的那個宮女!
就算那張臉紅藥始終沒瞧見,可是,那兩道陰沉的視線,以及那獨特的尖脆語聲,她卻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