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此時已然站了起來,視線亦從貓牌轉向了芰月,沉聲問:“怎么回事?”
芰月忙拉過那小丫頭,二人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末了芰月又道:“……蓮香去外頭問那婆子話了,想是一會兒就能回來。”
話音方落,門前錦簾驀地“刷”一聲挑起,剎那間,西風輕掠,吹得滿屋子帳幔飛舞。
“太太,婢子回來了。”進屋的是蓮香。
她顯是疾走而回的,發鬢微亂、裙角上還沾著些灰,跨進門檻后方才瞧見,忙拿帕子撣了幾下,旋即上前見禮。
“問清楚了么?”紅藥目注于她。
蓮香忙道:“回太太的話,問得了八、九不離十。那嬤嬤說,她原是灑掃上頭的,方才在連著東園與垂花門的那條道兒上揀著了這塊玉牌,因之前她也見過丸砸幾回,識得這玉牌,便送過來想討個賞。
因她有年紀了,眼神不濟,那上頭的血跡她并沒瞧出來,還是婢子問了她才知道的,反嚇了她一跳。婢子便留了她耳室吃茶,又叫了兩個媽媽陪她說話。”
明是留客吃茶,實則卻是把人絆住了,以防事態有變。
蓮香處置得很老到。
紅藥微微點頭,蓮香便聲道:“再,婢子方才找金大嫂子問了問,她說這嬤嬤確實是灑掃上頭的,平常就知道干活,是個老實人,很可信。”
金大嫂便是金大柱的老婆,金家三個兒子都是徐玠的人,若金大嫂子說這婆子可信,則此人一定可信。
低眉沉吟了片刻,紅藥便提聲吩咐:“來人,更衣。”
眾婢忙皆應是,菡煙踏前兩步,小心翼翼地道:“主子披件厚披風吧,東園那里有個小湖,風挺大的。”
紅藥顯是要去找丸砸,她這是怕紅藥吹著風受涼。
紅藥聞言,輕輕“唔”了一聲,道:“那就帶上吧。”
菡煙忙應是,轉去里間預備,荷露此時便上前問:“太太,可要往外院說一聲?”
金大柱他們都在外院聽用,徐玠曾說過,若有急事,可以直接找他們。
紅藥眉心微攏,搖頭道:“不急,先去找一找再說。”
不知何故,她總覺著此事沒那么簡單。
或者不如說,是沒那么兇險。
她并非少不經事的小姑娘,前世今生,經過的大場面不少,對于隱在事件表面之下的意味,她多少總會察覺到一些的。
而今日之事,她并未從中嗅出危險之意。
以她所見,丸砸的失蹤,泰半只是個由頭,真正的題眼,尚未顯現。
紅藥倒也想置身事外,只可嘆,那一塊沾血的貓牌,早便將影梅齋牽扯在內,無論她找貓與否,這事兒已然沾上了手,避是避不開的。
既如此,倒不如親去瞧一瞧,總歸她人手帶足,吃不了大虧。
一時諸事皆備,紅藥點齊兵馬……不,是帶了近三十的婢仆,由那灑掃婆子引路,一行人浩浩蕩蕩殺向東園。
此時離著飯時尚早,更兼天氣晴和、金風送爽,府中下人們見了,便以為紅藥是去東園賞景的,倒有好些人過來湊趣兒討紅藥的歡喜,想混點兒賞錢。
不過,五太太今日顯然不大爽利,面上笑容也不似往常多,卻是讓不少人失望了。
一行人走得很快,不多時便到了那灑掃婆子拾玉牌之處,紅藥將人手分為兩撥,一撥沿路往垂花門方向找,另一撥則去了反方向的東園,紅藥則帶著八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居中策應。
原以為要找上一會兒才會有消息,孰料,才只小半盞茶的功夫,領著東園那一路的人魯媽媽便回來了,手里捧著一枚極精致的金鈴鐺。
“太太,這是在前頭拐彎兒的地方找著的,您瞧瞧,可是丸大爺的么?”
魯媽媽慣來在外院辦差,對丸砸的用物并不熟悉,這話問得便有些沒底氣。
紅藥接過來瞧了一眼,頷首道:“這正是丸砸的鈴鐺,原是一對兒,那另一只想必掉在別處了。”
語畢,引頸往東園的方向看了看,眉眼皆淡:“這么瞧著,丸砸應該是往東園去了。”
一旁的荷露見狀,便輕聲問:“主子,要把垂花門那一路的人撤回來么?”
“用不著。”紅藥輕撫衣袖,唇角微微彎起:“眼前這些人也很夠了,咱們便去東園找一找罷。”
至于能找著什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在心下續了一句,紅藥便當先踏上了通往東園小徑。
魯媽媽見狀,下意識地往前錯開半步,似有阻攔之意,面上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紅藥腳步微頓,側首望住她:“媽媽可是有話要說?”
魯媽媽想了想,踏前兩步,用很低的聲音道:“要不主子別去了,奴婢再多帶上些人手去找也就是了。丸大爺想必是一個人……一個貓躲在哪里呢,人多了怕只驚動了它。”
抑或驚動了別的什么人、或事。
此乃魯媽媽未盡之言。
紅藥瞬息間便已了然,不由暗自點頭。
劉氏給的這些人手,果然個個得用。若換作前世,一個魯媽媽就能把兩個紅藥給斗倒嘍。
當然,這一世的紅藥,到底不一樣了。
人老成精么,她顧老太就算心思再愚笨,活到那么大年紀,也不可能對世事無一絲洞明。
“媽媽這話不錯,只是,我不放心哪。”紅藥笑著說道,將那沾血的貓牌向魯媽媽眼前一晃,杏眸深處便劃過些許興味:
“這玉牌上的血跡瞧著就怪瘆人的,我還是親去瞧一眼吧,也好安心。”
魯媽媽先還有些不明所以,兩眼盯著那玉牌看了一會,忽有所悟,忙躬腰道:“還是太太通透,奴婢卻是想得太短了。”
紅藥笑道:“媽媽這話太謙了,你也是一心為了我。”
魯媽媽說了聲“這是奴婢當做的”,便利落地回去召集人手,一行人圍隨著紅藥,進了東園。
因料定此事必有蹊蹺,紅藥心下卻也不急,只施施然走著,權作賞景。
果然,尚未行出多遠,便有個婆子找到了一頂小絨帽,正是丸砸當天戴著。
細算來,那也不能叫找,畢竟,那黃燦燦的東西便落在青石徑上,要多顯眼有多顯眼,想瞧不見都難。
沿此路再往前,很快便又有個眼尖的小丫鬟,在路旁的草叢里,撥拉出了另一枚金鈴鐺。
紅藥便想,幸得丸砸這一身行頭足夠多,否則,這一局還真不好做。
此時,眾人已然轉出幽徑,前方風物亦隨之一朗,卻原來是到了玉湖。
此乃東平郡王府唯一的一片湖,取勢狹長、轉折有致,與國公府那面大湖截然不同。
如今正值秋深,湖水兩岸蓼紅葦白、水鳥翩飛,如鏡的湖面映照出澄澈碧空,縱目望去,恰是秋水長天的美景,如詩亦如畫。
紅藥轉眸四顧,目之所及,盡是半人高的蘆尾,在風里緩緩起伏著,仿似被風撩撥的霧氣。
真真是藏東西的好地方啊。
紅藥感慨地想著,正要吩咐人繼續找,耳畔忽地炸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哎呀,那紅紅的不就是丸大爺的衣裳么?”
隨著話音,那白霧般的蘆葦蕩,驀地“嘩啦啦”一陣亂晃,似有疾風驟起,旋即,那風里傳出了一聲極低的悶哼。
眾人俱皆大驚。
那分明是男子的聲氣兒。
這蘆葦里竟藏著個男人?!
“什么人?”魯媽媽厲聲喝問,上前便將紅藥擋在了身后,同時不著痕跡地向她點了點頭。
此時,那出聲的小丫頭已經拿著丸砸的紅衣裳跑了回來,而那幾名健婦則分散開,呈合圍之勢,往聲音的來處迫近。
“什么人,再不出來我們就進去搜了!”魯媽媽的聲音揚得很高,驚飛了幾只水鳥。
那男子似是知曉藏不住了,很快便現了身。
竟是徐肅!
此時,這位王府二老爺衣裳皺巴巴、腰帶歪扭扭,發髻上還頂著幾縷白絮,形容極是狼狽,偏一雙眼睛東瞧西顧地,就是不肯與魯媽媽對視。
“喲,原來是二老爺啊,奴婢失禮了。”魯媽媽當先屈身笑道,眼神驀地一轉,有意無意地往他身后掃了掃。
“刷”,一角艷麗的蔥綠裙擺,蛇信般地縮了回去。
這動靜可不算小,站得近的幾個婆子都聽見或瞧見了,于是,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齊齊低下了頭。
徐肅似也被這響動驚了一下,身子擰了擰,似欲回首,卻終是強抑住了。
“嗯咳,我……我掉了塊玉玦,過來找找。”咳嗽了一聲,他負起手來往前走了幾步,好巧不巧,正擋住了魯媽媽的視線。
待站定了,他便又往魯媽媽身后打量,目中隱著探詢,以及慌亂。
“二伯見諒,我們是來找丸砸的,沒嚇著您吧?”紅藥不能不說話了,遂含笑語道。
徐肅明顯松了口氣,將手擺了擺:“無……無事,沒嚇著我,我已經找著東西了。”
說話間,特意將手抬高,以使眾人瞧見他掌中的那枚玉玦。
還算沒笨到家。
紅藥暗自撇嘴,面上卻無一絲異樣,笑道:“那就好。我還想若是二伯沒找著東西,就叫人幫著找一找呢,到底我們人多些。”
徐肅面色變了變,兩手擺動的幅度更大了,迭聲道:“不必,不必,大可不必。我的東西已經找著了,多謝五弟妹美意。”
也就這三五句話的功夫,他的額角便見了汗,縱使離得不近,那一腦門兒的油光,紅藥還是能瞧見的。
她并無為難徐肅之意,此時便客氣地往旁退了幾步,不無提醒之意地道:“那我們就繼續找貓去了。卻不知二伯在這園子里有沒有瞧見我們家丸砸?”
言至此,將那小丫頭送來的紅衣給他瞧,笑道:“我猜丸砸應該是來過這里的,二伯找東西的時候許是見過這小東西。”
徐肅想也不想,張口便道:“我沒有……”
“二伯若是瞧見了,還請您指個地方,要不我們得在這湖邊找半天呢。”不容他說完,紅藥便打斷了他,如水杏眸往蘆葦蕩掃一圈兒,再往他面上掃一圈兒。
意思再明顯不過。
徐肅茫然地看了她一會,驀地福至心靈,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連連點頭道:“哦,對,對,我是……是看見一只貓兒來著,很像是丸砸,方才‘嗖’地一下從我眼前跑了過去,我瞧見它是往……”
他兩眼亂瞄,一臉“臨時現編個什么地方好把人支開”的表情,簡直……不忍卒睹。
魯媽媽死死低著頭,四大丫鬟各自找兒擱眼睛,紅藥亦轉開了視線,作焦急四顧狀。
也是累。
所幸徐肅終是想出了地點,抬手朝東一指,道:“那貓兒是往那一片去了,我記得那里有片山石子,沒準兒它是去爬著玩了。”
末了一句,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所幸到底是把話說全了。
而他所指之處,離著湖畔頗遠,中間要拐幾道彎,此處的情形,自也無從得見。
聽得這話,紅藥半提著的那顆心,終是落了地,遂福身笑道:“多謝二伯指路,那我們這便去了。”
“好,好,你們快去罷。”徐肅一臉巴不得的神情,兩手連往外揮,趕蒼蠅也似。
紅藥卻也干脆,說了句“走罷”,便徑自帶著人離開了。
那個瞬間,如釋重負的徐肅卻并未察覺,那一大群婢仆里,少了兩個小丫頭。
午膳過后,懷抱著毫發無損、自個兒跑回影梅齋的肥貓丸砸,紅藥斜倚著美人榻,聽著魯媽媽的稟報。
“是安家三姑娘。”魯媽媽躬身道,神情平淡,語氣亦如是。
其實,上晌瞧見翠綠裙角的那一剎,她心中便有了數。
闔府上下,也只有安家三姑娘,才會在這大秋天里,還穿著繡了迎春花的裙子。
須知大戶人家女眷的四季衣裙,繡紋極是講究,必須應當季之景,甚至在一些講究的人家里,還有朝穿花蕾、午著花盛、昏著花謝、一天三套換著穿的,那才真是講究到了骨子里。
東平郡王府雖非如此,卻也不可能鬧出秋裙之上繡春花這種笑話,那也太丟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