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詭異的宮女,定然是一早便候在了東配殿,專等著紅線進來方才現身的,而其所說的“幫忙”,荀貴妃想必亦知情。
換言之,紅線所遇之事,縱使并非貴妃娘娘授意,也必是經由了她的默許,否則,她絕不會將紅線帶進景仁宮,徒給自己招麻煩。
而這宮女所謂的“幫忙”,想來便是此局之陣眼。
瞬息間理清脈絡,紅線只覺心頭微沉。
宮里的“忙”,可不好幫。
然而,此時情景,推拒顯是下策,得罪荀貴妃的下場她根本承受不起。
只能虛與委蛇,看看這宮女要做什么,再作打算了。
“多謝你不曾一口回了我,我先還想著你怕是不樂意呢。”那宮女的語聲既輕且柔。
一言說罷,她便姿態優雅地提起衣擺,款步行至大殿的東角,將細燭擱進了燭臺。
紅線這才發現,那里設了一只三足玄漆高幾,幾上的鶴銜松枝燭臺乃是青銅打造,因兩者顏色極深,她方才卻是沒瞧見。
“你要不要站過來些?”宮女轉首向紅線的方向看了看。
縱使憑燭而立,她的臉亦有大半隱于兜帽的之下,紅線能瞧見的,只有對方一角秀氣的鼻尖。
約莫是個上了兩歲年紀的美貌宮人罷。
紅線如此猜測到。
一則其聲雖柔,那語氣卻沒了小姑娘的稚嫩,聽著至少也有二十多了;二則,那一管鼻子委實秀挺,可想而知其容顏亦必不差。
“我就在這兒站著吧,您有話便說。”紅線一手背在身后,手指緊緊扣住殿門上的門栓,面上的笑容有些發僵。
這宮女越是客氣,她就越覺得心底發寒。
見她并不肯近前來,那宮女倒也未再堅持,攏了攏前襟,和聲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想請你替我往外遞一封信,就交給禮部尚書傅大人新納的那位妾室。”
言至此,她忽又笑了一聲,掩袖道:“自然的,我不會叫你為難,這信很短,你瞧上兩遍就能背下來,待出宮之后,再默錄出來交給那位姨娘,也就罷了。”
紅線呆呆地聽著,腦中一片混沌。
禮部尚書傅大人?新納的妾室?
這話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得見,可通篇聽下來,反倒糊涂。
這宮女開口就讓人給“禮部尚書”家里的妾室送信,好沒來由。
雖說對朝堂之事并不了解,可紅線卻也知曉,禮部尚書乃是很大的官兒,而她卻只是一介婢女,兩下里根本搭不上,更遑論往人家里送信了。
那宮女似是料知她不懂,遂又笑著添補:“這位傅大人與你們侯爺有些交情,他家中新納小星,自是要辦幾桌酒的,你們侯爺定然會去吃酒,到時候……”
“慢著,您是說侯爺要去人家府上吃酒么?”紅線截斷了她的話頭,面上有著難以掩飾的疑惑。
那宮女輕輕頷首:“是,你們侯爺會去赴宴。”
“那您可找錯人了。”紅線笑了笑,抵在門栓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您怕是不知道,我是服侍老夫人的,侯爺那一頭兒我可挨不著,侯爺出門兒想也不會帶上我。”
“這我知道。”那宮女一點未覺意外,語聲極是從容:
“因是納小之宴,你們侯爺約莫會帶哪位姨娘去坐席。而為著體面,老夫人定會讓你跟去服侍。不是我說話難聽,委實是尊府那幾位如夫人的脾性,若是沒個精明的在旁邊跟著,她們只怕能鬧出笑話兒來。”
紅線斂眸聽著,心跳得幾乎躍出胸膛。
這宮女對侯府的情形,竟比她這個大丫鬟還清楚!
的確,靖北侯那幾名妾室,要么是丫鬟提上來的、要么就是外頭的市井村姑,論容貌自然都不差,唯通身的小家子氣改不掉。
聽府里的老人說,他們侯爺就愛這一口兒,越是那粗俗豐滿的,便越得他的歡心,反之,那一等弱質娉婷、知書識理的美人,再是生得天仙一般,他也不過多瞧兩眼罷了。
此乃靖北侯的怪癖,外人知道的不多,可眼前這宮女卻是隨口道來,紅線聽了,如何不心驚?
“我知道你自個兒家里情形不大好,爹娘把女兒賣了兩回,你這心怕也冷得透了。”那宮女此時又開了口,每一個字都像扎在紅線的心上。
她抬起蒼白的臉,目注著那宮女,一時間,手足都是冷的。
這宮女不但知曉靖北侯府之事,甚而就連紅線家中的情形,亦了若指掌。
她到底是什么來頭?
此時,那宮女仿佛有些歉然,兩手攏進袖中,語聲變得格外柔軟:
“對不住得很,我這話說的造次了,你可千萬別惱。實則我也是一片好意,想著你要是為著今后打算的話,無論如何也缺不了這東西——”
她慢慢地將手探出袖籠。
紅線凝目看去,便見她的掌中托著一只荷包。
那荷包乃是以最便宜的青麻布縫制,繡工極其粗陋,估摸著就算扔地上都沒人會多看一眼。
那宮女伸出兩根細長而白嫩的手指,輕輕拈起荷包,向著紅線晃了晃:“這里頭有些金豆子,你拿出去變賣了,約莫也值個百來兩罷。”
閑閑語罷,抬腕一拋。
荷包在半空里劃出一道弧度,飛向了紅線。
而后,“啪嗒”地一聲,落上磚地。
一直神情呆滯的紅線,終是被這聲音驚醒,慢慢地低下了頭。
幾粒金豆子自荷包中滾出,散落于她的足邊。
“對不住,我沒把繩頭兒系緊。”那宮女溫溫和和地說道,語聲既不緊迫、亦且淡然。
說完了,便半側了身,也不知從哪里尋出個小銀剪來,將那燭芯細細地剪去了幾截。
紅線微有些遲滯的視線,順著金豆子滾落的方向,向前延伸著,越過大片空落而干凈的磚地,最終,停駐于燭影邊緣的一雙繡鞋。
那是一雙極精致的宮履,光滑的珠灰緞子,乃是前些年江南貢上來的珠光緞,鞋頭處繡著仙鵲,正面看時振翅欲飛、側面觀時,則喙銜靈草。兩種形態,隨著那宮女些微晃動的身形而變幻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