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晌午,正是上喬鎮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從河灘到陶家大宅,要穿過一條不寬的路,雖然這里不是繁華的街市,路上的行人也很多。推車的小販、坐轎的娘子、挑擔的貨郎......
沈彤一路小跑,看到有人迎面過來,她就避到一旁讓路,很是有禮。
迎面來了幾個人,跑得氣喘吁吁,其中一個手里拿著銅鑼,一邊疾走一邊敲鑼:“走水了,走水了!”
這里離喬河很近,這是告訴周圍的人家,能去救火的就拿上水桶去河里打水。
沈彤心里涌上不祥的感覺,她拉住其中一個人問道:“大叔,哪家走水了?”
“哎呀,就是陶老爺府上!”
陶家走水了?
沈彤心里一沉,拔腿就向陶家跑去。
拐了一個彎,果然看到不遠處有滾滾的黑煙,陶家雖然僻靜,但是一街之隔也有幾戶人家,如果沒有及時救火,四周樹木也一同燒起來,必要波連附近其他人家。這里是鎮下,住的大多都是大戶人家,家丁下人很多,聽到敲鑼聲,已經有很多人挑水往陶家大宅跑去了。
沈彤眉頭蹙起,今天早上她親眼見到關明覺帶著陶世遺走進喬河客棧,而這兩天,她暗中出入陶家,自從陶三村父子和八名護院相繼死去,陶家大宅只有兩個門房和一個趕車的老賈。
陶世遺曾想過把十里鋪的人叫幾個回來,但是這件事還沒有實施,陶世遺就出事了,因此,十里鋪的人也還在十里鋪。
陶家算上陶世遺,現在也只有四個人,沈彤才不會相信是天干物燥才起火的,這是有人放火!
大白天放火,倒是不多見,看來放火的人很著急,要么是急著離開上喬鎮,要么就是急著把陶家燒光,什么也不留。
想到這里,沈彤加快了腳步,待到離近了,才看到陶家已成一片火海,一桶桶的水澆上去卻絲毫不見減弱,沒有人沖進去救人,這火太大了,即使有人沒有跑出來,也是死路一條了。聞訊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先前去救火的也停了下來,轉而去砍伐街邊的樹木,以免大火燒到這些樹,蔓延到其他人家。
大多數人則只是遠遠看著,指指點點。
陶家大宅里,陶世遺掙扎著向門口爬去,他的腿骨已經斷了,喉嚨也被辣水燒壞了,他們把他送回來,不是讓他自生自滅,而是要讓他死得合乎情理!
陶世遺冷笑,他不能死!
人呢,護院們呢?陶三村呢?
怎么還不來背他出去?
他摸向胸前,菩薩會保佑他,會的!他這些年他順風順水,他從京城回來,遇到了逃亡的表妹黃氏,他幫著老錢把表妹安頓下來,并悄悄告知了被貶到任上的黃敬,黃敬給了他大筆銀子,請他代為照顧女兒和外孫女。
一切都是這么順利,他搖身一變,成了沈家和黃家的大恩人,成了上喬鎮上的陶大老爺。
胸前空空如也,他沒有摸到那枚玉觀音。菩薩呢?難道菩薩不護佑他了?
一根燒著的檁條掉落下來,陶世遺的衣服和頭發瞬間燃燒起來……
沈彤躲在圍觀的人群之中,透過人縫,她看到了阿四,帶頭去砍樹的,也是阿四的人。
關家動手了,他們已經認為在老龍王廟,陶世遺就已經把沈家孩子交了出去,所以為了向楊家表明立場,關家索性把陶家一把火燒光。
沈彤朝著自己的腦袋打了一下,笨啊。
“可憐啊,陶老爺病了,上午剛被人抬回來,家里就走水了,看這火勢,怕是跑不出來了。”
“哎喲,陶家這是得罪人了吧,聽說了嗎?十里鋪張員外家昨天晚上也出事了。”
“十里鋪的張員外?那關陶家什么事?”
“就剛剛縣衙里來救火的人說的,十里鋪的張員外是陶家太太的親娘舅,你說這事巧不巧啊,昨天晚上張員外家來了強盜,不但搶走了金銀細軟,還殺了二十多口人。”
“真的啊,十里鋪......那離咱們鎮子也不算遠啊,這是哪里來的強盜啊,怎么搶了東西還要殺人呢。”
沈彤摸摸鼻子,假扮成強盜去殺人,殺了二十多口,這差不多就是滅門了。
這行事風格,還真是死士營慣用的。
屠衛啊,昨夜把陶世遺交給關家,他就派人去殺了陶世遺的妻兒,千面斬,不負虛名。
沈彤回到河灘上,芳菲見她空著手回來,小聲勸道:“小姐,奴婢給您縫個一模一樣的布娃娃吧。”
芳菲并不知道陶家走水了,她只是以為陶家不肯把布娃娃還給自家小姐。
沈彤笑了笑:“沒事,等到天黑了我再去找找。”
她估摸著燒到天黑也差不多了,到時候去廢墟上翻翻,萬一能翻到呢。
入夜,沈彤又來到陶家,這一次她直接繞到陶家后墻所在的位置。
和她估計的差不多,此時陶家已成焦土,下午的時候火勢小了,救火的人從里面抬出兩具焦尸,陶家只有兩個門房跑了出來,哭訴說那兩具尸首是陶老爺和老賈。
那兩具尸首原本就擺在陶家門口,后來縣衙里來了人,把尸首抬走了。
沈彤來的時候,陶世遺和老賈的尸體剛剛抬走不久,對面街的門前擺著火盆,門口幾個人正在閑聊。
“今天可真倒霉啊,衙門讓義莊來抬尸體時,我們哥倆兒好奇去多看了幾眼,如今主子讓我們跨過火盆才能進院子。”
“活該呀,看什么不好?去看燒死的人,主子讓你們跨火盆,也是怕你們帶了不干凈的東西回來。”
“要說也是,陶老爺被活活燒死在自己家里,一定會心有不甘,不肯去投胎吧,這可是枉死鬼啊。”
沈彤經過時,笑著搖搖頭,陶表舅人緣還真好,死了都有人去看熱鬧。
關明覺帶著陶世遺見過楊錦程,自是把所有過錯全都推到了陶世遺身上,昨天晚上,陶世遺想來已經被他們折磨得半死不活,早就說不出話來了。
楊錦程礙著身份,不會親自處置陶世遺,于是陶世遺便死在了自己家里,連同大宅子一起燒了,死得很完美。
這是沈彤早就想到的,昨天她割斷陶世遺身上繩子時就想到了,不過她倒是沒有想到關家居然會大白天去放火,所以說,世事無常,總會出人意料啊!
慘白的月光下,到處都是沒有燒燼的斷壁殘垣,有的地方還在冒煙。
沈彤憑著記憶來到她住過的小院子,真是難得,那扇大鐵門居然還在。
沈彤貓著腰,正想在這里翻找,忽然,她聽到有隱隱的哭聲傳過來。
沈彤閃身藏到半截斷壁后面,那哭聲越來越近,月光下,她看到一抹小小的身影正向這邊走過來。
“沒了,都沒了,都沒了。”那人一邊哭一邊念叨,沈彤聽不出男女,應該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
待到那人離近了一些,這次沈彤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小小少年,看不清樣貌,但是卻能看到已經留了半頭,頭頂還梳了一個小小的發髻。
男子十五束發,不過學堂里的少年往往十來歲時就做書生打扮,梳發髻的也不在少數。
沈彤想到了一個人。
昨天她聽屠衛提起過,陶世遺的長子是讀書種子。
而陶世遺的長子就是這個年紀。
之前沈彤在屠衛面前說起陶家買回來的第三個孩子時,陶世遺一言不發,因此沈彤便懷疑那個孩子是來給陶世遺的兒子做替身的。
現在十里鋪的張員外家死了二十多口,當中必定會有陶世遺的妻兒,那么眼前的小少年......
沈彤微微一笑,她果然沒有猜錯,陶世遺用那個男扮女裝的孩子代替了自己的長子,屠衛殺了陶家滿門,陶世遺的長子卻幸免于難。
也不知陶世遺把長子藏到了什么地方,這孩子聽說家里出事,就又跑回來了。
那孩子哭著哭著就跪了下去:“爹、娘,你們安息吧,孩兒一定找到弟弟,把他撫養長大。”
弟弟?
沈彤瞪大了眼睛,哥哥沒死是有替身,那么弟弟呢?
沈彤才不會相信死士營的人出手,還會留下一個小孩子。
她想出來問個清楚,可是最終還是沒有動。
那孩子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便飛奔著跑開了。
沈彤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孩子倒是個機靈的,猜到這里可能不會安全,拜祭完了就走了。
她又在四處找了一會兒,終于在幾塊墻磚下面找到了那只布娃娃。
布娃娃的半邊身子已經燒焦了,若非被墻磚壓在下面,恐怕早已化為灰燼。
沈彤欣喜若狂,把布娃娃揣在懷里就快速離開了。
她走后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就又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出現在廢墟中。
“關明覺倒也是個狠角色,不但殺光陶家全家,連鎮上的宅子也一把火燒了。”
“你是說十里鋪的事?依我看那倒不一定會是關家做的,關家今非昔比,放把火倒是還能做到,可是連殺二十幾口的事,關家怕是沒有這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