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峰一邊吃豆腐腦,一邊想旁邊客人閑聊時的那些話。
縣城里雜七雜八的傳言無數,神神怪怪的事時有發生,但在這敏感關頭,一出這等事,便確實讓人覺得,此事同‘招魂幡’有關了。
招魂幡能召集亡靈。
有時候亡靈聚集之處,氣場改變,這些亡靈也能變得肉眼可見。
陸清峰不自覺又把視線落在東南方的天邊。
他當年教過蕭遜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似乎也同他說過招魂幡,但絕沒有詳細講過。
蕭遜可是王府世子,金尊玉貴的小王子,雖然天性活潑,愛玩愛鬧,尤其是對神鬼故事最為好奇,可陸清峰也不曾把腦袋弄壞,他還是明白,有些人不適合接觸危險。
“我有教他什么來著?”
陸清峰閉上眼,仔細想,似乎教的不少,但應該很有分寸才對。
他們滄瀾劍派,主修自然是劍,但因為真氣與眾不同,個個到都以博學著稱。
好些江湖高手的獨門技巧,但凡在他們面前展示個幾次,他們沒準就能摸到竅門,不說學得多好,可看破原理,弄出個山寨版,當真不難。
陸清峰又擁有滄瀾劍派幾代以來最有名的一雙利眼。
年輕時,他專注力不夠,對什么都好奇,學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除了煉器,制藥,御獸等這類正經的本事,旁門左道也多多少少會一點。
他自入帝都,因喜歡蕭遜那天真的小性格,與他交好多年,兩個人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他自詡大哥,整日同那孩子一起玩。
現在讓陸清峰仔細想,他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都告訴過蕭遜什么。
兩個人一個月到有半個月,每天喝醉了酒在月下閑聊,幾年過去,他怎么可能記得自己說過多少醉話?
“那小子太聰明,也不是好事。”
蕭遜不大愛讀書,也不太喜歡習武,為人活潑,天性好奇,卻怕苦怕累,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文不成武不就。
可他聰明卻是一等一。
不說過目不忘,過耳成誦,可記憶足夠好,跟他說過的話,他通常都不會忘。
陸清峰心中閃過無數念頭,面上卻并不顯。只越發喜歡出門閑逛。
這般逍遙自在,可是讓云神醫整日煩惱。
他總覺得按照陸清峰的脈象,這小子應該臥床,動彈不得不至于,可也沒有這么精神的道理。
眼看病人生龍活虎地向外躥,云神醫卻懷疑他這幾十年的名醫招牌,可能要砸在此人身上。
這日,正值七月十五,中元節。
藏劍山莊一眾弟子們,一大早就出了門。
中元節從前朝開始,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最重視的節日之日,每逢這個日子,老百姓們扶老攜幼出門,祭祀先人,放置河燈,舉行各種節目。
像藏劍山莊這些名門大派弟子,更是多要攜帶諸般法器,各施手段做法事,超度亡靈。
“今天可真冷。”
狂風怒吼,天昏地暗。
陸清峰自也要跟出來。
他沒坐馬車,騎著馬和歐陽雪一起,帶著藏劍山莊七個弟子不疾不徐地穿過街道,出了縣城南門,一路向上走。
路上走了一段,就見有十來個,穿著打扮各有不同,有的單薄麻衣,有的破舊棉襖,大部分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幼,坐在山道邊,眼神呆滯麻木。
歐陽雪輕輕晃動掛在手腕上的鈴鐺,清脆的鈴聲響起,那些人影便個個露出舒服的表情。
陸清峰看了一眼:“這都在城外了,怎如此多的亡靈?”
他也只一問,隨即就反應過來,不禁嘆息。
通縣是一座小城,人口少,土地貧瘠,百姓生活較為困難。
不過商業方面到還比較發達,每年南來北往的商行到不少,因著縣衙幾任縣官,比起左近其它州縣來都更老實些,進城收的錢較少,民風也較淳樸,稅收也還過得去。
南北行商路過,都會在通縣歇腳,一來二去到帶動了本地商業發展。
跑商的一多,縣衙看到好處,就不免想著要維持,要想好好發展商業,首先需道路暢通。
所以年年徭役,以修路為先。
現在陸清峰他們走的路,已經入了山,可雖不說十分平坦寬闊,和周圍的山道比,卻好上不知多少倍。
這顯然是通縣衙門下了大力氣去修。
此時服徭役,多是要死人的。
如今道邊只見十來個死人,并不是通縣縣令的罪證,反而說明這地方的衙門還算過得去。
蕭朝定鼎之前,亂世之時,隨便哪一年百姓服徭役,都要死傷慘重,而且可不似如蕭朝這般,多讓人在家門口服力役。
明知如此,陸清峰還是有點難受。
“換了丁儀風看見這場面,怕是更難過。”
丁儀風可和他不同,別看他們兄弟兩個出身差不多,都是名門子弟,也都是國師義子,論相貌,英俊得半斤八兩,但丁儀風是正經的君子,心地純善,憂國憂民,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
他陸清峰就不一樣了。
陸清峰折了片葉子夾在指尖,輕輕一動,葉子便引來甘露,化為雨霧,飛入兩側山道上,山道上好些小動物躲躲閃閃地溜出來爭搶,頗是活潑。
自己自小講究得便是得過且過,只要大面上不出問題,讓他和光同塵,他似乎也不是很介意。
陸清峰把葉子往嘴里一含,吹出幽幽的曲調。
旁邊的鈴聲也不斷響起,山道上陡然間熱鬧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隨著談話聲,說笑聲,不知道的乍一看,怕絕對想不到這是歐陽雪在超度亡靈,還當時老百姓們趕大集呢。
一行人速度不慢,越走越高,半邊天紅彤彤的,看起來似火,天氣卻越來越冷。
藏劍山莊的弟子最不怕的便是冷。
陸清峰早有準備,從包袱里翻出件翻領大毛的斗篷往身上一披。
歐陽林:“……”
他們家七歲半的小師弟,都不至于因為一點陰氣,就把自己裹成一個球。
這位當真是滄瀾的那位陸師兄?
“趴下。”
頭頂忽然一重,歐陽林整個人如折斷一般伏在馬頭上,側頭就見陸清峰輕輕一吐,含在口中的葉子瞬間飛射而出,只聽頭上一聲嘶嚎。
歐陽林心中一驚,身體就輕了輕,直起身就見一薄如紙片,腹大如斗的亡靈掉在地上,嘴里含含糊糊地叫喚,蜷縮在地上,還不停地張嘴去啃咬。
周圍好大一片土地,草葉枯黃,泛起一層一層的黑。
“餓死鬼?”
歐陽林大驚,“這種
東西也能跑出來?”
陸清峰失笑:“中元節呢,什么新鮮事沒有?小朋友,你以前沒離過家吧?多闖蕩個三年五載,就見怪不怪了。”
歐陽雪一拍劍鞘,陸清峰伸手接住秋水劍,調轉過來一劍刺入旁邊一顆巨大的,遮天蔽日的大松樹。
樹干上頓時爆發出一團冷光,只聽吱吱吱吱,好幾只小松鼠從葉子里探頭出來,沖著陸清峰作揖。
他也不把劍還回去,只隨意提在手里,一路挑飛各種失去理智的妖邪。
歐陽林都隱約能聽到不遠處各種嘰嘰喳喳的叫聲。
“有活人來了,好兇!”
“會用劍的活人,特別兇!”
“好可怕!”
“也沒有吧,長得很好看啊!”
多少個中元節,他也輪值過,那還是守夜,從來莊嚴肅穆,就連鬼怪們在這一日也多斯斯文文的,哪里見過這等場面,簡直看得目不暇接,嘴巴更是大張。
少主好鎮定!
果然他還是見識太少。
行至半路,左右就見到其他門派弟子,人數還不少,三五成群,絡繹不絕。
莫家堡的人也到了。
這回穿得到鮮亮,全換成一水絳紅色的皮袍,一人兩馬,天上鷹飛,地上幾頭毛色黑亮,身形高大的狼犬狂奔。
“莫羽生。”
陸清峰招了招手。
一個身穿紅狐披風的年輕人驟然轉頭,眼皮跳了跳,勒馬調頭,走到陸清峰身邊才回轉,和他并騎同行。
這也是個年輕人,二十歲左右,古銅色的皮膚,很瘦,肌肉卻緊繃有力,五官深邃分明,似有一點胡人血統,卻很英俊。
他看了看歐陽雪,湊近陸清峰道:“你怎么來了?”
“這又不是你家,我不能來?”
莫羽生搖搖頭:“如果是我家到還好,隨便你闖,哪怕闖入禁地,最多被我爹罵幾句。”
“可是你來這里卻不行,大家都是為賢王世子蕭遜來的,你和蕭遜關系好,所有人都知道,爹爹令我帶人過來,還專門遞了條子,說若看到你,最好先同人聯手將你擒下,省得誤事。”
旁邊一眾名門子弟:“……”
咳咳,大家心里是明白,可此話怎能說出口?
這位如今再無權無勢,也是滄瀾弟子,國師陳凌便是致仕,還是理應尊重好嗎?
陸清峰翻了個白眼。
莫羽生長了一張邪魅反派臉,性子卻很讓人一言難盡。
這時,不遠處山邊忽然爆發出一團煙花。
隨著煙花越來越亮,眨眼間,周圍就轟一聲,所有人都各施手段,飛速離開。
歐陽林:“這是發現賢王世子了……陸公子呢?”
陸清峰已經不見蹤影。
歐陽雪也不見了。
通縣南郊的山,怪石嶙峋,草木旺盛,這本是一座無名山,不過也有本地樵夫給它一雅號,名為珠山,因山間洞,天然形成的水晶珠而得名。
陸清峰對這座山頗為熟悉。
他年幼時經常過來玩耍。
因此他比外人知道的更多一點,整個無名山,山也尋常,水也尋常,不過東邊有一座山峰,山峰上天然形成了一塊又一塊的石頭,石頭又成小小迷陣,到不算多厲害,沒什么殺傷力,只是尋常人進去容易出來難罷了。
因為這點特性,也不知怎么謠傳,附近的村民們有些人相信,迷陣里保護的是仙人洞府。
“既是仙人洞府,這幫人不建祠祭拜供奉,到只會作孽,腦子有坑不成?”
戰亂那些年,本地好些窮苦人家養不起孩子,或者老人生病,無錢治病,父母和孝子賢孫們便把孩子和病人扔到那迷陣深處,任其自生自滅。
大部分人被扔進去,都只有一死。
死的人太多,陰靈便多,各種怪異傳聞也就越發多。
陸清峰小時候就特別有天賦,當年他師父路過,看見他四處找人求買,竟忍不住把人買下,還生怕夜長夢多,哄騙了孩子便著急忙慌地趕緊抱走,簡直半點滄瀾劍派的君子風度都不顧。
他天資出眾,自然招眼,陰靈們對他這種年幼的,既靈氣十足,還毫無防護的小東西十分感興趣,總是戲弄他,陸清峰在家一向狀況百出,比他哥可難帶好幾倍。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把自己賣了,我爹娘才默認。”
陸清峰走了一下神,不禁失笑,搖搖頭順著山道一路小跑。
密密麻麻的陰靈都朝著一個方向緩緩行進,陸清峰也不擔心走錯路。
偶爾能看到以前戲弄過他的陰靈,便一指點去,把那陰靈點一跟頭,由著對方茫然地坐在路邊發呆。
“蕭遜!”
遠處陡然一聲暴喝。
陸清峰抬頭看去,只見半山腰蹦出來一只‘兔子’。
蕭遜此時的模樣就像是兔子,紅著眼睛,兩眼淚流,抽抽噎噎,東張西望,慌不擇路,連怎么閃避都不知,就大咧咧在最平坦,最顯眼的山道上踉踉蹌蹌地奔逃。
后面鷹飛狗叫,法寶的寶光沖天。
眼看十幾把劍,三把刀,還有什么折扇,木棍,法杖,居然還有流星錘,都快砸在他背上,陸清峰只好飛撲過去,提溜起兔子帶著他跑。
嗖一聲,一把劍擦著頭皮過去。
“哇!”
蕭遜四肢蜷縮,由著陸清峰拎著衣領,跌跌撞撞地跟在身邊,一邊跑一邊嚎啕大哭,哭得直抽抽。
陸清峰耳朵被他哭聲炸得生疼,回頭沖莫羽生怒吼:“我頭發禿了你賠!”
莫羽生腳步絲毫不停:“怎么賠?給你配生發水?還是割我自己的頭發給你。”
巨大的黑鷹直撲陸清峰面門,被他一腳踹過去撞在山壁上,長鳴一聲飛走了。
“別讓你的鷹追我,臭死了。”
陸清峰怒道。
莫羽生道:“把招魂幡給我,我便不追。”
陸清峰磨牙,瞪手里的‘兔子’:“給他們。”
蕭遜只當沒聽見,死死抱著不撒手。
陸清峰沒辦法,只能道:“要不回頭我再給你做一個,藏劍山莊應該還有材料。”
莫羽生:“……小心!”
前面是懸崖峭壁,陸清峰一把夾住蕭遜,腳下連停都不停,直接跳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蕭遜死死摟著陸清峰的胳膊,閉著眼慘叫。
這只有這慘叫聲,余音繞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