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里隔音效果不佳,外面嘈嘈雜雜的聲響此起彼伏,早起天不亮就有人叫賣,晚上天很晚了,還有喝醉的酒鬼撒酒瘋,賭瘋了的賭徒鬼哭狼嚎。
沈鴻心里煩悶得很,連手里的紙筆也覺得沉重,寫作生涯更是枯燥乏味。
他的確是能想起來大部分的內容,可足足有近二十萬字的,他靠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地寫下來,也是辛苦活。
冷風吹得手指僵硬麻木。
肚子里總是空空如也。
只是想到瞿小金,沈鴻便倍加努力,尤其是前幾日出去買些墨水和鋼筆,意外見到瞿小金剛從教堂做禮拜出來,給街邊的乞兒們派發各種吃食。
她的笑容還是那般溫婉可人,她和人說話時那么溫柔,也不嫌小乞兒們身上臟。
沈鴻情不自禁地想起來很多舊事,他想到小金和他說話的模樣,給他縫制衣衫的模樣,他還想起了小金替他親手做羹湯,捧來給他喝,替他給生病的母親延醫問藥,給弟弟妹妹們準備課本文具,送他們上學。
小金真是個賢內助,正經的賢妻良母,從不會因著家里有錢有勢就欺負人。
沈鴻心里清楚,外頭那些洋派的女孩子們也就是看著光鮮,其實娶回家,遠不如小金讓人踏實。
“快了,快了。”
他更努力地去寫,拼命地寫,累了餓了,想一想未來美好的生活,就再一次燃燒起斗志,他要努力。
這幾個月天變得太冷。
登州好像有七八年沒有這么冷過,鵝毛大雪下個不停,滴水成冰。
孟以非很想堅持工作,可是身體有點扛不住,最近感冒的挺厲害。
他趴在瞿正這兒,整個俱樂部都在為他服務,醫生在一邊厚著,兩個回春堂的老大夫,還有個圣瑪麗醫院的西醫。
孟以非要在他家俱樂部的西餐廳里吃羊肉火鍋,請來他那些文化圈子里的朋友一起吃,瞿正瞪了他三秒鐘,答應了。
沒辦法,如今孟小爺在瞿家的地位可和以前大不一樣。
一個月前,他從倉庫調往瞿家的船廠,目前和幾個工程師一起負責船舶建造工作。
這船廠一開始只能做船舶修理,他們的船廠并不小,也不太缺乏資金,但是根本得不到太先進機器,缺乏人才和技術,暫時只能修修補補。
不過前陣子船廠從日本倒閉的一家船廠收購了一批設備,又建造了更大的船臺,準備造幾艘炮艇,先培養一下技術工人。
孟以非沒有相關的專業知識,但是他的大腦與眾不同,而且還有楊玉英在。
楊玉英不缺少技術,兩個人雙劍合璧,三言兩語就把船廠的技術人員都給忽悠得找不著北。
反正現在整個造船廠都聽孟以非的,連正經的老板說話也不管用了。
瞿正想起自己當年被老爺子扔到家里各個產業去鍛煉,底下那些老人們仗著資歷把他耍得團團轉,他熬了三年才算熬出頭,得了人家一句了得的評語。
再看看孟以非,年輕的小后生往那兒一坐,一群倚老賣老成習慣的老前輩就低頭哈腰,奉茶的奉茶,扇風的扇風,看那德行,跪下叫爹都樂意。
“老天爺真不公平。”
瞿正發現自己每天都能看見各種不公平。
孟以非如今在船廠那是說一不二,聽說上個月立項,要開始建造一個三距船體冷加工車間,還要配備兩臺天車。
他都要親自設計打造,光圖紙就準備了三間辦公室來裝,技術工人都找好了,還聯系了兩家國內裝備制造廠,一家德國的制造廠,拿圖紙換的技術人員,如今已經熱火朝天地準備開工。
瞿老爺現在在整天笑得合不攏嘴,一早就叮囑過瞿正,孟以非要什么給什么,而且不能等人家要,必須提前想到。
現在孟小爺一病,那更是牽動了瞿家上下的心。
別說想在西餐廳里吃火鍋,他就是打算在瞿老爺的書房里吃火鍋,老爺也要給他讓地方。
瞿正:“幸虧我們家小孟沒學會作威作福。”
否則瞿家一干小輩們可又要多一祖宗。
但是,孟以非只會逮住他這一只羊捋羊毛,根本不理旁人,這真是,讓人煩惱的不行。
瞿正抱肩立在西餐廳門前片刻,便叮嚀服務員給上一壺下火的清茶。
羊肉火鍋雖好,可燥的厲害,需得小心上火。
孟以非沒聊工作,正和大家談談得熱火朝天,商衡的已經三易其稿,從九萬字增加到二十一萬字又縮減到十五萬字,這剛剛寫了上半部。
他打算寫上中下三部,大綱已經整理得差不多,光是搜集到的各種資料就有一箱子,梅先生等人為他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商衡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斗志昂揚。
他對孟以非,對梅先生,王專員,白先生,還有約翰先生等人都特別感激。
梅先生輕笑:“商先生,你可莫要妄自菲薄,咱們小孟的眼光毒得很,他能放在眼里的,絕對沒有庸人。”
商衡臉一下子紅了。
就在孟以非一邊養病,一邊關注商衡這部作品的進展時,沈鴻熬了足足兩個半月,熬得自己臉頰消瘦,一身疲敝,滿臉滄桑,終于大作成。
當天他看著新鮮出爐的作品,小心翼翼地裝訂整齊,親自拿著直奔他已經看好的登州出版社。
他沒重生的那一世,這本正是在登州出版社付梓刊印,隨即賣得洛陽紙貴,讓商衡一書成名。
沈鴻投稿進行得還算順利。
他給自己取了個筆名,叫沈平凡,言辭懇切地給登州出版社打了個電話,就立時有個編輯答應見他。
登州出版社的錢編輯是個老編輯,為人認真,對每一個來投稿的年輕人都很客氣,只要文章寫得不是特別糟糕,他一般以鼓勵為主,尤其是當下剛興起,還未曾特別完善的白話文。
今天電話里聽一個新作者,特別自信地說,他寫了一本十八萬字的長篇白話,希望能出版,錢編輯聽了挺高興,無論如何,一個新作者能踏踏實實寫十八萬字,那就很值得一看。
不過,錢編輯也沒抱太大的希望。
他看了這些年的稿子,對新作者的毛病相當清楚,每個新作者都覺得自己第一本書就能寫得特別好,立馬就能成為大作家,但事實上,十個新作者的大作里面,也不一定有一個能說一聲還行。
當然,這年頭讀書人少,文人也矜持,不是認認真真寫好,反反復復修改,認為確實不錯的作品,恐怕也不會拿出來給人看。
錢編輯聽作者沈平凡自信滿滿,就不免也有些期待,一出門,在大門口看到沈鴻,心里也一贊,如果這位的文筆還可以,那他們出版社完全能把人簽下來。
這年頭,年輕,長得體面的作家,稀罕著呢。
客氣了幾句,錢編輯就接了稿子,大體翻了翻,他就不禁點頭。
一本好還是不好,像這種經驗豐富的老編輯,大體上掃個幾眼就能看個八九不離十。
眼下這稿子就瞧著很不錯,雖然遣詞用句上稍嫌稚嫩,文筆上也有些粗陋,可是稿子本身很厚重,說的只是家長里短,情情愛愛,可里面透露出來的對時代的思考,很有點意思。
錢編輯心里頗為喜悅。
但是沈鴻一開口,錢編輯就懵了。
“啊?不接受作價購稿?百分之三十的版稅?”錢編輯懵了下,也不生氣,只當沈鴻是新人,不懂規矩。
“沈先生,我們出版社合作八年的著名作家梁弘法先生,我們給出百分之十八的版稅,這條件已經非常豐厚,如果你接受作價購稿,我可以做主給你千字三元的最高稿酬,這也是我權限范圍內唯一能做的。”
“或者,你可以選擇百分之八的版費,你可以去打聽一下,新人作家里面,我這個開價,已經很高很高。”
沈鴻皺眉,勉強道:“好,我再考慮考慮。”
他以前從沒有寫過稿子,也不知道錢編輯說的對不對。
但是,他對自己這一本信心十足,如果賤賣,非得心疼死他不可。
沈鴻好幾個晚上翻來覆去地琢磨,終于下定決心要借一筆錢自費出版。
當初商衡就是自費出版的,一本書讓他賺足了能花大半輩子的錢。
如果沈鴻能記住更多暢銷書,他也不會在乎這一本,可他對自己的記憶并沒有太大的信心。
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涯,他過得渾渾噩噩,能記住的有用的東西分明很少,沈鴻也是開始愁自己的生活之后才發現,原來重生也不是萬能的。
他重生了,他有滿腹才學,奈何這才學不足以讓他享富貴。
沈鴻知道幾個口碑還不錯的放貸人,雖然利息稍微高了一點,可生意做得還算正規。
三天后,沈鴻借到錢,又同錢編輯談合作,這次終于達成了協議。
一個月后。
沈平凡著作《大宅門舊事》正式發行。
沈鴻那是相當激動,眼看著自家這本書書的口碑漸漸好了起來,銷量是節節攀升,整個人都精神抖擻。
他拿到第一筆分紅,兩百大洋,就立馬張羅搬家,從小閣樓搬到瞿家附近的街上,距離瞿家步行只要二十分鐘的小洋房里。
又重新置辦了西裝,打扮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一出門卻是瞬間沉下臉。
“李夫人。”
周云怔了下,訥訥無語,眼看著沈鴻矜持地朝她點點頭,客客氣氣地道:“我走得太匆忙,差點忘了,多謝李夫人借我錢繳房租,這是三塊錢,還請收好。”
沈鴻拿出三個銀元遞給周云,轉身揚長而去。
周云眼眶一紅,淚水閃爍,將落未落。
她是真心挺喜歡沈鴻的,她自來愛慕讀書人,沈鴻可讀過大學,如果換成以前,那就是正經的進士。
像她這般貧家女,給進士做小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她遇見這么個男人,就一下子昏了頭,可她不傻,她心里也明白,要是沈鴻一直落魄,那她還有機會,一旦沈鴻發達了,就得看他還有沒有良心。
“又是個沒良心的。”
沈鴻早把他這位云姐拋在腦后。
他的名氣越來越響亮,不少文人聚會也都開始給他發邀請函。
登州市那些大人物們,耳邊也漸漸能響起他的名字。
沈鴻可謂是意氣飛揚,每日參加各種聚會,以文會友,頗為快活。
這日,梅先生忙完公務,照例把底下人送上來的這個月新書搬出來,打算看一看。
他老人家工作繁忙,但每日都要讀書,國內外經濟學的理論著作,但凡出來最新的,他都要第一時間看到,不過這天工作完成的早,他便讓人拿了最新出版,銷量不錯的幾本,準備讀一讀。
《離人淚》,《彎弓與落霞》,《大宅舊事》……
“咦?”
梅先生習慣性地先翻看了下目錄,目光一滯,凝在《大宅舊事》上。
他略一沉吟,就拿出來翻看,一頁一頁看下去,只看了寥寥幾頁,就心緒浮動。
“商衡的書出版了?”
沈平凡,這什么筆名。
而且……“怎么像是初稿?還改了主角們的名字。”
梅書禮想了想,拎起書就去找商衡,臨走順便讓人打電話給孟以非他們。
孟以非人還在造船廠,接到梅書禮家的電話,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年,反應了下,心下了然,不禁唏噓。
一行人很快在商家舊宅的書房里碰面,所有人看著梅書禮拿出來的書,面面相覷。
商衡:“我沒有,還早著寫完。”
孟以非抬頭掃了一眼,商衡的書桌上堆滿了書稿,一整面墻上都鑲嵌了書柜,書柜里放滿各種書籍。
地上的箱子里堆疊著各式各樣的資料。
這些資料很大一部分都是梅書禮,還有孟以非負責搜集整理。
王專員怒道:“這個沈平凡從哪里拿到了你的初稿,居然隨便改個主角名字就把別人的書當做自己的,真是……文人之恥。”
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義憤填膺,商衡尤其是生氣,這一本書,是他的心血。
楊玉英旁聽這些文人不帶臟字地的大罵十分鐘,不禁咋舌。
其實楊玉英自己不是什么文人,比較庸俗,她到另外的世界,如果沒別的門路,或者為了任務,沒準也會抄些本世界的名著過去。
但是,像這類原作者在世,而且幾年后就要出版發行的作品,要是也去提前抄,就太膈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