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暴雨傾盆的夜,是他人生中最無力的時刻,每每想起,都忘不了自己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樣子。
他不喜歡那樣弱小,毫無反擊能力的自己。
“我娘每天都有漿洗不完的衣服,但也僅僅只能顧住兩人溫飽,讀書的話就……”
自從家里出了那樣的變故,孟氏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兒子培養成才。因為只有當了官,才能搶回被奪的家產,為娘倆受過的冤屈討個公道。
為此,她一個幾乎沒做過重活的秀才娘子,硬是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擔,咬牙把兒子送進了書塾。
為此她什么臟活累活都肯做,短短幾年,原本烏黑的頭發就花白了一片,整個人蒼老了十歲都不止。
看著她每天不亮就出門,到了夜里才拖著疲累的步子回家,宋璟小小的心里比在書塾被同窗欺負霸凌還難受。
后來下了學他也不立刻回家了,因為知道孟氏不會那么早回去,他就去那些小飯館里給人刷盤子洗碗。
起初是沒人肯要他的,畢竟那么小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被拒絕,宋璟就一次又一次登門,甚至不要錢白給刷了好一陣子,有家飯館的老板不忍心,才終于點了頭。
他刷了幾年的盤子,漸漸大了,雜七雜八的活也干過不少,甚至干過苦力。
季妧聽的五味雜陳。
可眾生皆苦,安慰的語言又太過蒼白,而且她看得出來,宋璟把自己的舊創口扒開,并不是為了求安慰。
“你母親很了不起,你,也很了不起。”
雖然尚未見過孟氏,但憑她再苦再累都堅持讓宋璟讀書這一點,就很難得。
宋璟點頭“所以我才更要努力,她辛苦半生,總要讓她安度晚年。”
其實自打丈夫走后,又被丈夫的親族污蔑驅逐,連番的刺激之下,孟氏的性情也發生了變化。
多數時候還是好的,但一到夜里就摟著宋璟嗚嗚哭個不停,宋璟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就非打即罵。
最嚴重的一次宋璟到現在都還記得。
他那段時間只顧著去飯館打零工,功課下滑的厲害,孟氏知道后,拿著根扁擔直接去了書塾,把他揪出屋外,拽倒在地上,掄起扁擔沒頭沒臉的就打。
周圍全都是看熱鬧的同年齡孩子,比起疼痛,宋璟更感到羞恥,平生第一次抱頭求饒。
他求孟氏不要再打了。
可孟氏就像魔怔了一樣,嘴里自言自語的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下手反而更狠了。
那力道,像是要活活把他打死。
宋璟連羞恥心也顧不上了,他一聲聲喊著娘,疼的滿地打滾,到最后掙扎也沒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孟氏依舊沒有停手。
還是大一點的學生發現不對勁,跑去叫來夫子,才把孟氏攔下。
大夫趕來的時候,揭開他血淋淋的衣服,都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
渾身沒一塊好肉啊,是硬生生被打昏死過去的。
這么小的孩子,當娘的怎么下得去這樣的狠手。
后來同桌告訴他,孟氏被攔下后發了會呆,然后突然扔了扁擔,嚎哭著撲到他身上,還厲聲質問,是誰把她兒子打成這樣。
同桌還說“我們都覺得你娘像個瘋婆子。”
然后宋璟就和他當時唯一的好朋友狠狠打了一架,之后兩人多年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大夫處理過傷口后,宋璟被抬回了住的地方,當晚高燒不斷,還間歇著抽搐驚厥,眼看著活不了了。
沒想到他命大,硬是挺了過來。
孟氏守了他一夜,看他睜開眼,就劈臉扇自己耳光。
她從別人口中已經知道,兒子是自己打的,她差點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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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自己兒子。
宋璟撐著受傷的身子去攔,母子倆抱頭痛哭。
自那以后,宋璟開始格外注意,盡量不去踩她的雷區。
可孟氏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也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有時僅僅是看書沒來得及答話,都能觸碰到她敏感的神經,猝不及防的就大發雷霆,然后毆打宋璟。
打過罵過之后,看著兒子一身的傷,又繼續痛哭懺悔。
漸漸的,宋璟麻木了,也看清了,即便他做的再完美、再滴水不漏,都沒用。
他身上新傷疊舊傷,就沒好全過。
孟氏也習慣了似的,而且越打越順手,過后也不會再哭著說對不起。
宋璟也懷疑過,她到底是真犯病,還是僅僅因為挑不出自己的錯而惱火,或是在外面受了氣。
他覺得自己成了孟氏發泄情緒的工具。
孟氏說過,她遭的罪、受的苦,都是因為他。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他好。他要牢
牢記住,一刻也不能忘。
宋璟沒有忘,所以他從不反抗。
在他未踏上仕途之前,這是他唯一能為孟氏做的。
所以他不敢文弱,不敢讓自己生病,因為沒錢看大夫。
好在他打的那些零工和苦力,或多或少鍛煉了身體。而且為了讓自己挨打后能盡快復原,他養成了每天早起徒步登山的習慣。
但這些,就沒必要對季妧說了。
只笑著道“天將降大任于我,不提前磨練好體魄怎么能行?”
季妧知道他笑容背后肯定還藏著別的東西,卻沒有追問。
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都過去了。”
人人都有一段不想面對的過去,別人無法完全感同深受,能夠治愈自己的只有自己。
她曾聽過一段話。幸福的人,靠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和宋璟想比,她至少是幸運的,因為人生的頭十三年,她攢下了足夠治愈余生的溫暖。
只希望宋璟往后的路,一帆風順,俱是坦途,能收獲許多的愛和溫暖來治愈自己。
“走吧,未來的大人物!”季妧跟他開玩笑,然后用一副神秘兮兮的語氣道,“說真的,咱們共患難同守歲,也算是有交情的人了,不如我送六個字給你?”
宋璟作好奇狀“洗耳恭聽。”
“茍富貴,勿相忘。”
雪地里安靜了一會兒,旋即,兩串笑聲交錯著響起,沉郁的氣氛被一掃而光。
宋璟笑過之后指著她連連搖頭。
“怎么,不愿意?”季妧故意橫眉立目。
“愿意,怎會不愿意。”
宋璟只顧著笑,笑過之后,深深看著她。
“你說的我都能做到,但我功成名就之時,你也要……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不然,怎么共富貴?”
季妧走路累的沒心思去細想他話中深意,反正只要宋璟心情變好了就好。
“你放心去富貴,就算我當時遠在千里之外,也會快馬加鞭找上門打秋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