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秀娥死了。
在用一根木棍刺死了黃林漢之后,又以同樣的手法捅穿了自己的喉管。
等獄吏聽到動靜趕過去,只見鮮紅的血液分別從兩人頸側的血洞汩汩涌出,捂都捂不住,不一會兒就沒了氣。
夫妻雙雙,命絕當場。
“一晌午她瘋了似的叫喊著要見黃林漢,可巧下半晌黃林漢還真就來了。
人來了也不見她怎么開口,一直聽那黃林漢在說,夫妻倆連爭吵都沒有,誰知突然就……
毒婦果然手狠,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你是不知,那季秀娥臨死都是笑著的,親眼看著黃林漢斷氣才肯閉眼,不過她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她害得季娘子你家散人亡,如今老天開眼,提前收了她去……”
女獄吏將情況大致說了說,發了通感慨,然后拿著季妧另給的賞錢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腳步聲。
關山走過來包住她的手:“怎么這么涼?”
季妧回過神,答非所問:“季秀娥死了。”
抿了抿唇,又道:“黃林漢也死了。”
關山看著她,目光和語氣一樣平靜。
“他們死有余辜。”
季妧頓了一下,點頭:“沒錯,他們死有余辜。”
季妧不想去細思自己在這里面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她只知道,她要還二房一個公道。
殺人犯不該死嗎?人販子不該死嗎?販賣親生子女的那些人難道不該死嗎?
可現實往往需要多方面權衡,最后的結果也只是客觀條件允許下的相對公正,某些時候甚至還會出現自罰三杯、大事化了的情況。
季秀娥雖然被判了死刑,黃林漢卻僅僅只是被叫去問話,可是作為所有罪惡的源頭,他憑什么?
二房的慘劇,他們夫妻沒有一個無辜。
律法給不了季妧絕對的公道,她也不想拖到明年秋天橫生枝節或變數。
但其實,在確認季牧已死,在真正見到黃林漢之前,季妧并沒有想到要走這一步。
一切都是在見了黃林漢之后……
季妧想不通,季秀娥為何會看中這樣的男人。
常聽村里人說,她沒嫁人之前曾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姑娘。
撇開一切恩怨不提,她識文斷字、勤快能干,且有頭腦、有主見,確實強過當下多數女人。
可這樣一個人,最后為何會變成這樣?
若偏執和心狠手辣是骨子里的,那她對黃林漢又為何無底線的容忍。
真愛?沒有沾上賭博前的黃林漢倒是還有可能。
看來再能耐,終究擺脫不了以夫為天的思想。
哪怕那個男人就是一灘爛泥,她在他面前也直不起腰,寧可漚死在泥潭里,也不愿斷臂上岸。
對著別人揮舞屠刀,轉過頭卻匍匐在他腳下,任他毆打和吸血,活得狗都不如。
真可悲,真讓人看不起。
可不管怎樣,她總算死了。
死了就好。
回到家,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季妧提著祭品一個人去了墳山。
路倒是不難走,雪雖厚,畢竟沒有結冰,就是有些費力。
等到了地方已累得氣喘吁吁,額頭也沁出了細小的汗珠。
借斗篷遮風,將祭品點燃后,季妧在季連松和衛氏的墳前盤腿而坐。
她仍舊不知該說些什么。
長時間的沉默過后,才緩緩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沒有幫你們找回季牧,可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也是直到這一刻季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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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驀然發現,自己替他們討回的公道,在季連柏和衛氏墳前,是如何的微不足道。
公道討回來了又如何。
所謂的報復,只是活著的人的執著與自我安慰。
死去的人永遠無法再醒來,他們已經不需要這種公道了。
“你們……安歇吧。”
季妧提起籃子,轉身剛走幾步就愣在原地。
小路盡頭,是關山挺拔的身影。
關山走過來,什么也沒說,將籃子接過,兩人并肩下山。
下山不比上山,雖然不怎么陡,但腳下容易出溜。
在季妧滑了兩次之后,關山走到她前面,雙手撐著膝蓋,上半身前傾。
“上來。”
季妧雖然臉皮挺厚,但這大白天的,讓他背回去,路上萬一遇見個人,被打趣一整年都是輕的。
“算了算了,我能行……”
關山也不廢話,直接用強的。
季妧好一陣手忙腳亂,穩下來后,一只手攬著關山脖頸,另一只手緊緊抓著兜帽邊沿,嘴里默默念叨著千萬不要有人才好。
到了山腳,放眼望去一片曠野,還真沒什么人影。
蒼茫天地間,仿佛只有她,和背著她的這個男人。
關山每一步都走的極穩,季妧趴在他寬闊的肩背上,很有一種安穩之感。
然后她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不是季家的親孫女,和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這些你都知道了。
但其實,我娘最初本沒存著嫁給我爹的念頭,她只求有個安身之處,然后償還我爹買她的那二十兩。
不過大豐村這種地方,你待這么久應該也清楚,沒有充足的理由,怎么可能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
那樣的話我娘照舊能被全村的唾沫星子淹死,我爹以后也別想再說親。
既然沒有更好的選擇,那還不如干脆成親。”
季連柏有一手精湛的木工活,在鄉下是很理想的夫婿人選,那幾年上門說親的人不斷,他一直不肯點頭,直到遇見衛氏。
他不僅對衛氏伸出援手,還一幫幫到底,季妧不禁懷疑,在路見不平和同情之外,是不是也有一見鐘情的因素?
畢竟記憶中的衛氏,真的是個很溫柔很美好的女人。
“我娘她不僅知書識禮,還有一手好繡工,光靠寄賣繡品,就幫季家賺了不知多少個二十兩。
可她仍然覺得虧欠季家……
康婆子或許就是拿準了她這種心理,愈發變本加利的壓榨。
你大概不知,我剛落地時,康婆子差點將我掐死,是我爹將我從她手中搶了下來。
她還要趕我們母女走。
之所以沒趕成,不全是因為什么家丑不可外揚,還因為他們想要兩個會干活的牲口。
我爹在的時候,康婆子會收斂些,畢竟家里的經濟來源一多半都是靠我爹。
但我爹一年當中大半時間都要在外做活,很少有時間回家。
他一走,就是我和我娘的噩夢。
好在我娘雖習慣沉默,卻并不軟弱,她將我護的很好。
每當康婆子朱氏罵我,她就把我抱回房,亦或讓我去找堂姐玩,然后一個人承受康婆子升級后的怒火與懲罰。
生生累暈倒這種事不知道發生過多少回,但她從不對我爹說……”
愧疚是衛氏心中最大的軟肋。
在她心里,季家對她和她的女兒有活命之恩,而她又和季連柏欺瞞老人家在先,所以不管他們怎么過分,她都報以理解的態度,不曾有一句怨言。
畢竟孫女不是親的,季家門楣蒙羞,這些都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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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嘗試著從這個立場去理解季慶山和康婆子的種種行為,然而終究是不能。
看看季明方和季雪蘭的遭遇就知道了,親不親生對他們而言真的沒那么重要。
他們只是借著這個由頭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和動機罷了。
就算季家于衛氏母女有恩、衛氏母女于季家有欠,不管是以工抵債還是以銀抵債,也該報完還完了。
他們的惡行又何曾停止過?
撇開那些長年累月的非人的奴役和折磨不提,拖死親子、耗死兒媳,這一樁樁一件件,哪里是正常人干得出來的?
衛氏后悔嗎?應該是后悔的。
當她跪求季慶山和康婆子救季連柏而無果,當她躺在四處漏風的牛棚靜等死亡來臨,她就已經后悔了。
不然她不會在彌留之際告訴季妧去京城云英巷……她已經預感到,在她死后,她的女兒也不會有善果。
可是太晚了。
連縣城都沒去過的小季妧,哪里知道京城是什么?就算知道,她也去不了。
所以最后她還是死了,被活活逼死了……
二房的慘劇里,季秀娥是元兇,季慶山和康婆子也難逃責任。
然而律法根本無法管制這種“間接責任”,更何況他們還有“孝道”這塊免死金牌。
不過沒關系。
如今的季家已四分五裂,好強的季慶山病榻殘喘,康婆子還要被她那寶貝兒子繼續吸血。
報應雖晚,報應不爽。
咯吱咯吱的踏雪聲中,聽到關山問。
“你想不想去京城。”
季妧很干脆的搖頭。
她不知道京城云英巷里住的是衛氏什么人,是她的親人?還是她孩子的父親?
不管是誰,季妧都不打算去找麻煩。
“我雖和季家再無瓜葛,但季連柏永遠是我爹,我也不需要別的親人。”
關山故意掂了掂她。
“你還有我。”
季妧攬緊他的脖頸笑出了聲。
“對,我有你,還有大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