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長卿先是一愣,隨即仰首大笑。
他們所處的位置是一個偏離官道略遠的長亭,四下寂寂,愈顯得這笑聲刺耳。
“季妧啊季妧。”笑巴,寇長卿拿手點了點她,神情多了幾分認真,“我是真挺喜歡你的。”
這回季妧沒再跟他打太極。
“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喜歡寇長卿的東西、寇長卿的人——只要是他的,你都喜歡。”
寇長卿略有些遺憾的搖頭。
“看樣子你對我們兄弟二人還是不夠了解。我對兄長尊之敬之,又怎會覬覦他的東西。你只是例外。”
“是嗎?你從他那搶走了本該屬于他的那份母愛,搶走了寇家長子嫡孫的身份,搶走了他以血以命換來的戰績功勛,搶走了神武將軍的頭銜榮耀……這些莫非都是例外?”
寇長卿笑容漸收。
季妧原也不需他的回應,兀自道:“你這樣的出身,按說什么也不缺,何以像街上的花子似的?拿你和花子比,你別不高興,你們二者是有共通之處的——一個是物質貧瘠,一個是精神貧瘠。懂我的意思嗎?”
寇長卿神色莫辨:“你心里不痛快,卻也不必這樣使氣。”
季妧沖他搖了搖手指,卻不接他的話,只順著自己拋出的話題往下。
“不如讓我來猜猜,你內心之所以這樣貧瘠的原因?”
聽說你自幼身體就不好,明明是一胎雙生,關山卻能茁壯成長,你心里是不是偷偷埋怨過——為何健康的是他不是你?
身為將門之子,你喜文不喜武、擅丹青不擅弓箭,關山卻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你是不是無數次問過自己——為什么他會比你厲害?
你清楚神武將軍的頭銜是怎么來的,你更清楚你在京中的富貴榮華真正是要拜誰所賜。你心虛,你心慌,你覺得自己像個見不得光的盜賊。
尤其關山沙場鏖戰之時,你只能龜縮于人后,一直躲藏到他凱旋回京……
他做到的,你做不到,所以你嫉妒。
所以你還想搶走他的一切。”
季妧四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我猜的對嗎?”
寇長卿迎上她的視線,臉上的表情似乎剎那間被風吹散了個干凈,雙眼映著無邊雪色,看得人心中發涼。
季妧卻覺得暢快無比,甚至想要問他一句:怎么,風度終于維持不下去了嗎?
無聲對視了一會兒,寇長卿啟初唇。
“寇家的事非常復雜,我不知他如果跟你說的,以至于你對我的誤會如此之深。但不管他怎么想,我從來都是拿他當兄長的。
讓他替我賣命,并非我的主意,我有試圖阻止過,只是為人子有為人子的無奈。
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打算找個合適的時機,說服母親,將一切歸還于他……
我比誰都希望他好,又怎會嫉妒于他?
若真是嫉妒,當初關北大營中,金申要殺他時,我便不會攔著了。”
“歸還于他?說得可真是輕巧。關山是不是還要感謝一下你的大度亦或兄弟情深?
你把關山當什么了,又把自己當什么了?你以為這世上的東西是你想拿便能拿、想還便能還的?
你若真那樣認為,那么不是愚蠢到家就是骨子里虛偽,又或者單純覺得我好騙?
——你不殺他,不是你仁慈,而是你想看他一無所有、生不如死!”
季妧冷眼逼視著這個偽君子。
只要想到關山自出生起遭受的不公,還有兩人相逢時關山的慘狀,就恨不得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化為利刃,讓他血債血償。
可是一個理所當然竊取別人果實多年的人,顯然不會被她的三言兩句擊垮防線。
“季妧,一面之詞,不足為信,你何不……”
“不要狡辯了。”季妧打斷他,指了指他的心口,“問問你自己的心,你是什么樣的人,它最清楚。”
寇長卿垂下眼睫,再抬眼時,笑容竟又重新浮現。
“我若真是那樣的人,你以為自己還能安然無恙的見到他?”
“我剛才說了,比起讓他死,你更想讓他生不如死。所有能刺激他、傷害他、讓他痛不欲生的事,你都樂意去做。
你扮作他來接近我,根本不在意會不會在我跟前露餡,你只是想要利用我傳達出去一個訊息,一個足以讓關山誤會的訊息。
萬幸,你還沒有徹底泯滅人倫。”
寇長卿再次大笑出聲,甚至拍了兩下巴掌。
“如你所說,該怎么辦呢?咱們暗夜幽會的事,他可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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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又饒了回去。
顯然,他不止想借此侮辱甚或摧垮關山,還想在季妧這找些樂子。
之所以這么做的原因,大抵是關山的反應不如他的預期吧。
季妧回了他一個笑,這次笑的真真切切。
“他當然知道,而且早就知道。我們昨晚談了半夜的你,我與你見了幾次面,說了什么話,你哪里裝的像他,哪里畫虎不成反類犬,他都知道。”
“我不信。”
沒有男人會能得了這個,是以寇長卿壓根不信季妧會把這種事告知自己的男人。遮掩還來不及。
除非是無意間露了行跡……但以季妧的聰明,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信不信由你。”
聯想到之前那人淡而又淡的反應,寇長卿的神情終于覆上了一層霧霾。
“你就這么信他?假若他得勝還朝、重登高位,你確定他還會要你?就算要你,還會待你如初?不若跟了我……”
“我信他,亦如他信我——這種感覺,說與你聽你也未必知道。”
季妧唇角墜著幾分譏嘲,只當沒聽到他最后半句。
“就這樣吧。話不投機半句多,告辭。”
季妧轉身欲走,被寇長卿伸出的左臂擋住了去路。
季妧看向不遠處停著的兩輛馬車。
“神武將軍最好三思而后行,我現在住在閔王府,可不是桐花巷。”
寇長卿眼底透出一絲輕慢:“你以為閔王府能護得了你幾時?”
季妧抬眼看他:“至少此時此刻你還不能動我,至于其他的,何妨走著瞧。”
僵持片刻,寇長卿收回了手。
季妧越過他,拾階而下。
最后一階的時候,寇長卿喊住了她。
“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時候知曉我不是他的。”
“我就從未把你當做過他。”
季妧回身。
“想知道原因嗎?”
清冷的視線落在那張熟悉至極卻也陌生至極的臉上,慢慢的,竟帶出幾分憐憫。
“邊關風沙養不出檀郎如玉,刀山血海亦闖不出錦繡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