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終于安靜下來。
宋璟站起身,打開身后的小書櫥,將最底層的書全部移走,露出個上鎖的小木匣來。
返身坐回原位,將木匣置于桌上,開鎖后,從中取出厚厚一摞書信。
逐一拆開來看,信的落款全是孟廣孝——孟里正的大名。
自從宋璟進京赴考,每半個月都會寫封家書回去。
家書分兩封,一封送至宋家村給孟氏,一封則送至大豐村給孟里正。
對此,孟里正十分感動。
因為早年間的一些事,孟氏一直對他這個長兄心懷芥蒂,他也自覺愧疚的慌。但宋璟是個明事理的,對他并無怨懟,反倒時刻記得他偷摸給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援助。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舅甥之間雖無嫌隙,卻也算不上多親近。沒想到人離開了大豐村,聯絡倒比以往更緊密了。
其實來信也沒別的要緊事,就是日常問候,順便說說他在京中的情況。
孟里正的回信也很干巴,無外乎就是叮囑他保重身體、時刻上進、不要惹事,還有就是要好好孝順孟氏,除此之外再無別的。
但就是這么干巴的信,宋璟卻反反復復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因為在信中,孟里正偶爾也會提一下村子里的事。
譬如誰家兒子娶了媳婦,誰家女兒找了婆家,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新得了一個娃娃。
譬如村中新起了三個作坊,鄉親們都進作坊做事,一門心思賺錢去了,惹是生非的少了,大家的日子越過越好了。
再譬如村中可能要辦學塾了,凡是進作坊做工的人家,孩子都能免費入學,外村的交了束脩也可以去讀,交不起束脩的亦不用愁,學塾會給聰明的學生發獎學金和助學金……
這些,孟里正寫的津津有味,事無巨細。
但作坊是誰辦的,學塾又是誰建的,卻提都沒有提。
盡管如此,宋璟還是從這字里行間,看出了一個人的影子。
于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看不夠似的。
因為只有在這些信里,他才能得到片刻喘息,才能放縱自己去想一些遙不可及、不切實際的事。
看得次數多了,他甚至做過一個夢。
夢里他一身粗布青袍,回到了大豐村,成了新學塾的一個夫子。
他在給孩子們上課,朗朗的讀書聲中,以至于忘了時間,直到一道窈窕曼妙的身影出現在學塾門口,雙目清湛、眉眼含笑,招手喚他回家吃飯。
他緊忙合上書冊,不顧滿堂哄笑聲,嘴里說著來了來了,腳步已經迫不及待向那女子奔去。
兩人聊著中午吃什么、下午要給學生們講什么,手牽著手回了家。
在夢里,這似乎是很尋常的場景。
可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比跨馬游街那天還要開心,以至于開心到笑出聲來。
為此還把觀言嚇了一跳——觀言是宋璟于上京路上救下的,后來就跟了宋璟,專給他跑腿,即便那時的宋璟根本給不了他工錢。
自從跟隨宋璟,觀言時常都能見到他笑,但從未見他那樣笑過。他覺得大人肯定是魘住了,于是便將人叫醒了。
宋璟醒后,頭一回對他發了脾氣,然后又道了歉。
再之后,他試圖續上那個夢,可是都失敗了。
直到某天晚上,他伏案而眠,又回到了那個場景——他合上書冊,迫不及待向門口那女子奔去。
可這一次,無論他怎么努力,無論他步子邁多大,就是到不了她面前。
明明只有三五步距離。
他跑得大汗淋漓、心急如焚,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之間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美夢終成魘。
回憶至此,那種無力與撕裂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宋璟閉了閉眼,平復下心情繼續看信。
一封封看下去,在輕松愉悅之中,很快來到了倒數第二封。
才看了幾行,眼中剛浮現的幾縷淺淡笑意,又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這封信是七月下旬從大豐村寄出的,信中,舅舅破天荒提到了季妧。
先是詳細描述了季妧與他夫君的恩愛種種,然后似不經意的提起了一件事——季妧有孕了。
用詞十分篤定,說村里人都在傳,十有八九是真的。
宋璟還記得初看這封信時,像是重重挨了一悶棍,腦子空了整整一天。
如今再看,還是如此。
這種感覺,和他剛得知季妧嫁人時一樣。
季妧嫁人的消息,他也是過了許久才知道的。所有人都瞞著他,是魯馭打聽來告訴他的。
當得知季妧成婚的日期就在他之后不久,他一度懷疑過是不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壞了她名聲,又或者傷了她心,所以她才隨便找個人嫁了……
魯馭說,是季家老宅的人上門逼婚,季妧才會倉促嫁人,讓他不必太過愧疚。
可他又豈止是愧疚?
他千想萬想都沒想到,季妧會嫁給那個流浪漢。
他防范過胡良,但從未將流浪漢放在心里,即便叮囑過季妧要將那人早些送走,更多的還是為她安全考慮。
可是最后,竟是這個憑空出現的流浪漢娶到了季妧?
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甚至想過,假若季妧過得不好……
可,即便季妧過得不好,他又能做什么?
他連出現在她面前的資格都沒有,更何況他已為人夫。
直到六月初,和方玉芷一別兩寬之后,心底某個角落隱隱有了復蘇的跡象。
然知子莫若母,孟氏又豈會看不穿自己兒子?這次她既沒有罰跪也沒有動家法,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直接讓人抬了副棺材進門。
宋璟心中剛破土而出的幼苗,霎時間便被風吹雨打去。而那封季妧有孕的書信,則讓他徹底死心。
夫妻恩愛,即將生子……也好,她過得好便好。
這種尋常的日子是他所羨慕的,也是他給不了的。
因為他身負鎖鏈,鎖鏈的一頭在孟氏手中,另一頭則在官場。
身不由己,寸步難行。
除非他能……
宋璟眸色微沉,將信理好放入匣中。
木匣分兩層,他的手在上下兩層的接壤處游走了一會兒,終究沒有打開。
觀言將魯馭安頓好,回到書房,見宋璟還在伏案疾書,開口勸道:
“時候不早了,大人你又喝了酒,既無事要忙,何不早些休息?”
“誰說無事要忙。”
觀言遲疑道:“東宮還空著——”
正因為東宮空著,宋璟調職后遠比在翰林院還要清閑,只是他常給自己安排很多事,讓自己忙得停不下來。
“馬上就有主人了。”
觀言一驚:“鄭貴妃要生了?”
不對,似乎還不到時候。
而且,即便貴妃生了,也不會立即就住到東宮去。
想起幾日前有人深夜上門,觀言心知可能與此有關,但沒就此多問下去。
“大人是左中允,只需記載太子的日常起居便可,授課并不是大人差事,何必過多操心準備這個?”
宋璟停筆,玉面帶笑。
“以后的事誰說的準?有備無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