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弗的連續請假,讓朱慈烺不得不派人去應天府探視,并親自下旨要求她第二日必須上大朝。
可左弗還是推辭了。理由是,被逼參選的秀女盧蟬兒情緒不穩,怕其自殺,所以要親自坐鎮看著。
這理由,夠無賴。
自打前兩日與一眾勛貴在小舒佳肴喝過酒后,左弗的底氣更足了一些。
說真的,開始她只是想收商稅,鄉紳一體納糧不過是捎帶的,畢竟要這些鄉紳納糧交稅那阻力不是一般大。
只是沒想到的是,錢謙益竟出來幫她說了話,而其他內閣首輔竟也表示贊同,這就值得琢磨了。
她琢磨了一晚上,大概猜出了錢謙益的心思。
為人臣者,哪一個不想青史留名?尤其是他們這些文人!將范仲淹視為偶像,死后都想得一個“文正”的謚號,榮耀古今。
弘光帝跑路后,朱慈烺在危難中倉促登基,周侍郎那一聲喊固然重要,可若是沒老錢這個東林黨領袖認可,那么登基也會頗困難。
畢竟,只要老錢有異心,鐵了心的要投降,他完全可以說朱慈烺是假冒的。所以,老錢也是有擁立之功的。
而這份擁立之功則給他帶來了首輔的榮耀,并被倚重至今。人活到他這個份上,這把歲數,俗世的一切對他已然已沒了吸引力。
因為,他不可能比這個再榮耀了!
文壇領袖,東林黨頭頭,儒學大師,大明內閣首輔,生前能追求的榮譽他已經到頂了。
都說人過七十古來稀,老錢已經七十有二,還死撐著在這里求什么?自然是求一個活著的中興之臣的名號以及死后的文正謚號!
所以他哪里管這些“狗官屁鄉紳”的死活?他要的是青史留名!區區一點糧錢財算什么?這些能買來文正謚號?能換來千古美名?
錢財糧買不來這些,可眼下,左弗提出鄉紳一體納糧后,他的機會就來了!真得可以用錢財糧食買來千古美名的稱號,只是光他老錢的還不夠,還得加上所有人的!
想明白錢謙益的心思后,左弗不由苦笑。
這錢謙益真是老狐貍一條。屆時,史書必會寫,他身為首輔,以身作則,帶頭納糧,就此一條留下了,他的千古賢臣之名也是注定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大明改變的越快,北伐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已經七十二了,雖然看著身體還挺健朗,但是人到這把歲數,那可真是有今天沒明天,過一天算一天了。
若是他在位時能北伐成功,他將何等榮耀?!文正的謚號那是上定了!
想明白所有關節后的左弗便應下了這些勛貴的要求。首輔雖站她這一邊,可首輔也不是一言堂,像這等事,朝堂上應和的人越多越有利,所以哪怕知道這是政Z交換,這些人很可能會成為新的絆腳石,左弗還是答應了。
而在那日的聚餐上,她聽說了,當日的朝會天子并未宣布立儲的事。而這幾日,依然也沒提這事。
現在派人來探視,無非就是要逼她上朝,等她上朝了再宣布。這是做給大臣們看的,想要用道德來綁架她,也要看她愿不愿意!
這理由很無賴,但無賴又怎么了?你朱慈烺能算計我左弗,我左弗一樣能算計你。
這好人,還是留著自己做吧!
想來這幾日擔心受怕的皇后聽了這消息后又會感恩戴德,戰戰兢兢的山家也會感激涕零,感覺天子只是受自己這個軍權在握之人的脅迫,所以打一個巴掌給一個棗,是曲線救國之術。
呵呵,這等心思用在自己身上,還覺自己會傻乎乎的上套?
時候尚早,再晾幾天,再上朝也不遲。
雖然怎么也躲避不了的,但起碼要展示出自己的態度不是?
左弗無賴的借口讓朱慈烺陷入了沉默。
她變得越來越強硬,似乎皇后那一盆水已將她心底的柔軟徹底澆滅,她對自己變得冷漠,再也沒有了少年時患難與共的溫情,只剩下了君臣間的冰冷。
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冰冷又火熱了起來,只是這火熱不再是知己間的親近,而是心對心的謀算,權利的相爭。
孤家寡人……
很好。
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嗎?
提筆寫下圣旨,第二日大朝,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正式冊立皇子硅朱和墉為太子,并任命左弗為詹事府少詹事,教導太子治民科學之道。
左弗會被任命這個職位朝上諸臣并不奇怪。左弗雖官位不顯,但其能量很大。說句難聽的,她已經有了左右朝堂局勢的能耐了。
以前大家還只是畏懼她手握軍權,可在杖責國丈事件后,她所展現出來的民望足以令所有君王都感到畏懼。更別提,現在有不少小官追隨她,不過幾月時光,他們便在這朝堂上形成了一股勢力。
所以,任命左弗為太子師這并不奇怪,這是君王的一種手段,算是一種拉攏。而才被左弗打得鼻青眼腫的言官老大陳長淮也不敢再嗶嗶,他不怕左弗,但卻是有點怕孫訓珽。
左弗這人耿直,不屑使陰謀詭計害人,但孫訓珽就不同了。那小子陰險得很,且別看他是個閑散勛貴,但能量真不能小覷。他在京城做著許多生意,用錢開道雖然是最低賤的手段卻也是最有用的,許多人都得賣他面子。
不然以為為何陛下要給他封個安順候?在挖苦警告的同時卻還要升他的爵位,概因此人人緣極好,是一股難以小覷的力量。
那日自己欲打左弗,最后打在了他的身上,左弗是當場就報仇了,可這位還沒動靜,他有點忐忑,摸不準這位會怎么出手。
他可不敢指望這位寬宏大量,這位主的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所以,他必然有后招,只是什么時候出招,用什么招,卻是他猜不到的了。
所以眼下,他還是低調些好,屆時即便受了報復,還能賣個可憐,以此來顯示左孫二人的小心眼。
而就在他琢磨著的時候,天子接下來說的話卻直接讓他傻眼了。不光是他傻眼了,滿朝文武都傻眼了!
居然要加封左弗為太子太師!!
這,這……
天子是瘋了吧?!
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合稱東宮三師;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合稱東宮三少。而到了隋唐以后,太子六傅已是名存職異,只作為增官加銜的名號,無實權類似于現代的軍銜。
只是,到了明代以后,這個一般只給予退休閣老或死后追封之人。即便活著在職受封的,那也是軍功彪炳才行。
左弗是有這個條件受封了,只是她年紀如此輕,還是一介女流,如此恩寵,天子到底打算做什么?
難道是還嫌左弗的權勢不夠大?當真要將她當首輔培養了嗎?看錢謙益那幫人的態度,已經有這個苗頭在里面了。錢謙益那日的表現開始他們是懵逼的,可后來他們就琢磨出錢謙益的心思了。
想明白后,真是要罵娘了!
左弗能力很強,要她為首輔,沒準真得能打造出一個古往今來都不曾有過的盛世!可,可此人不是東西啊!
她要挖大家的根基啊!錢謙益你是沒多少日子好活了,就為了追求身后名,就這樣坑大家,你還算是人嗎?!
朝堂上一片沉默,可在震驚之余,竟沒一個人提出抗議。就連那些愛呱噪的言官這回也集體噤聲了。
左弗那日說了,誰要敢欺辱她親友,她不但要挖了人祖墳,還要將人鞭尸,挫骨揚灰。如此狠毒的事,別人嘴里說出來或許只是放放狠話,但從左弗嘴里說出來,他們信!
畢竟,這是一個敢拿著火炮去轟鄉紳家門的人!而且,斷糧種這種事她真得做得出來!
望著沉默著的大臣們,朱慈烺垂下眼,冕旒遮擋住了他的神情,沒人知道天子這一刻在想什么。唯有離得近的高庸細心的發現,天子的手在微微顫著,這顯示著這位君王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一個糧種,就成功的讓所有大臣都閉上了嘴。
高庸想起那個在江東門衛所里指揮著一幫婦人熬糖的少女,神思有些恍惚。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那個在江東門里的小姑娘如今已成了大明的權臣?
是的,眾人心里不甘,可左弗已是權臣了。
以25歲的年紀接管應天府,以26歲成為太子太師,成為朝堂上一股力量……
這世上……
已沒人再能壓迫她了。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將所有朝臣的糧種都斷了,甚至是斷了飛剪船,讓蒸蒸日上的海貿立刻下滑。
用錢玩權謀是最低等的手段,可為什么到了左弗手里就成了大殺器?
陛下那口鮮血是因此而來的嗎?他在那一刻已經意識到了,這天下,已無人能治得了左弗,而自己對她的猜忌成了斬斷少年情誼的一把刀?
任命書很快就到了左弗手里,左弗望著太子太師四字發了很久的呆,忽然笑了。
笑得極為狂放,極為瘋癲,笑著,笑著,眼淚就順著她的眼角滴落了下來。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不過是癡人的夢罷了。
過去了便是過去了,無論怎么樣的一顆赤子之心都會在不停的磨礪中,現實的擊打變化中而老去。
終是回不到過去了……
如今剩下的只有她與他的爭斗。
不再有情誼,不再有溫情,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被斬斷,所有所有的話都只是謊言,所有所有的恩寵不過是在謀算。
這樣大的恩情套下來,自己怎能辜負君王?怎能辜負朱家?將自己最珍愛的孩子托付給你,現在是太子太師,將來就是三師,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顯赫至極。
可這古往今來的太師又有幾個好下場的?
活著的都自己當家做主的,死了的都是沒逃過君王的算計,泯滅于世,可笑啊!
宣旨的太監走了,手里的茶盞被砸了出去,砸在門上,散落了一地的碎片。
她恨!
她恨這世界!
恨這世道!
為什么總要沒完沒了的斗爭?!
為什么就看不到整個民族已開始落后于世界?!
為什么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就一定要變成自己所恨之人的模樣?!
權利,權利!
沒有權利,便什么都實現不了!
是吧?!
唯有這樣才能實現自己心中的大同嗎?!那就來吧!
如果注定要背負起痛苦,那么這個世界的痛苦就讓她一人來背負吧!她要推翻這世道,推翻這群依附在百姓身上不斷吸血,卻又將百姓視如螞蟻的狗官們!
腐朽破爛的村莊在城市里是得不到重生與延續的,唯有推翻它,才能煥發出新的活力!
她緊緊握起拳頭,又松開,做了個深呼吸后,讓春雨研磨,然后提筆寫謝恩奏折。
寫完這些,立刻又上了一封鄉紳一體納糧具體實施的奏折。大家已是恨她入骨,無論她怎么展示自己的溫情都沒有用,既如此那也不必展示了!
這次,我就是要挖你們墻角,不同意,糧種就別想要了!不光糧種,還有藥!她就不信,這些人不怕死!現在健康時沒問題,但人吃五谷雜糧總會生病的,就不怕你們求不到自己頭上的時候。
派了李想四處去放話,變相的威脅已是赤LL,毫不掩飾的了!
第二日,她上朝了,帶著自己的謝恩奏折。
在一群人虛情假意的恭賀中,商稅改革毫無阻攔的通過了。而鄉紳一體納糧的事天子卻是發了話,還要再仔細考慮考慮,暫且不提。
左弗明白朱慈烺的心思,又是一招牽制之舉,大明就是亡于這樣不斷的內耗中的。
不過,也不打緊了。
第一個目的實現了,所以有了“雞毛”的她可以出動了。
別說鄉紳一體納糧了,就是商稅改革也是要他們命的事!朝上大佬不敢作聲,可不代表他們不敢。
消息一傳出,一群人去跪宮門了,呼天喊地的,好像死了爹娘一樣慘。
左弗才不管這些人,立刻點齊兵馬親自帶人沖向王家村!
殺雞給猴看!
那個來路不明的商賈,那個王莊氏正合適當這只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