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宜婚嫁。
寅時未到,左弗便被春雨從床上拖了出來。洗浴間里熱水已放好,左弗從TB購買的沐浴球以及干花被灑入了浴桶里。
在淋浴下沖洗了一番后的左弗就被幾個丫鬟給塞進了浴桶,一陣按摩揉搓后,椿芽也過來了,與春雨一道,一人一手吹風機,將左弗的頭發吹干后,便開始瘋狂忙碌了起來。
梳妝鏡前的燈開著,臥房里的燈也開著,劉茹娘送來一碗清粥,一個雞蛋,這是左弗一天的食物。
按照大明的規矩,在結婚這一日,可僭越打扮。新郎婚服應該為公服,庶人假九品,綠色,補子練雀。
也就是說,沒品級的普通百姓也能在這一日穿一穿九品官的衣服,而新娘也能戴鳳冠霞帔。
左弗與孫訓珽都有爵位,所以這一日,左弗的鳳冠霞帔上都可以繡上龍鳳。
這樣看著雖挺風光的,可這禮服鳳冠卻是沉得嚇人。且大明婚禮流程十分漫長,為了不必要的麻煩,新娘子出嫁這日都只會食用很少的食物,以免中途出了岔子,影響婚禮進程。
左弗望著那小得可憐的碗以及那小得可憐的雞蛋……
不由哀嚎,“娘,這粥也罷了,這雞子難道是你特意找的?怎么這么小?”
劉茹娘從椿芽手里接過木梳,在左弗頭上輕拍了下道:“滿足吧,有些都不給吃的。你快吃了,等會還得去告祭祖宗呢!”
說罷便是將梳子從頭梳到底,當她再抬手時,眼里已隱隱有了淚。
左弗從鏡子里看著自己的母親,見著摻雜在黑發里的白發,鼻子一下就酸了,眼里涌起了眼淚。
劉茹娘迅速擦去眼淚,道:“不能哭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每個女子都要經歷這一回的。好歹,娘命好,吾兒不是凡俗,不用守那些規矩,比一般女子自由自在的多,姑爺也是個疼你的,你總能回來看我們的。再說,我們也能去看你啊,家里不便也能去衙門看你,快將粥喝了,喜娘已經在外面等著了,今天這頭得喜娘來梳。
娘給你梳幾下只是添福的。你老祖母估摸著也得過來了,這頭等下她也要梳兩下,等她老人家梳過了,再喚喜娘進來。娘給你找了個老喜娘,六十多了,兒孫滿堂,是個有福氣的,讓她給你梳頭,你必然與姑爺和和美美的,明年就該讓娘抱外孫了……”
椿芽遞給帕子,紅著眼道:“姑娘,快將眼淚擦了吧,不吉利的。”
左弗吸了吸鼻子,昨個兒夜里其實已經趴在母親懷里哭過一回了。她其實是相當感性的人,這樣的場面總是會讓她難過。
將眼淚擦去,用力點頭,“娘,不管我嫁沒嫁,我都會一直孝順你跟爹的,還有爺爺奶奶。”
“乖,娘知道你是個好筷子,快將東西吃了吧。”
她說著便是瞇眼,“放心,娘怎么舍得餓死你?你祖母看著,娘也不好做太明顯了,你看這是什么?”
她說著就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個東西來,左弗一看,樂了,“蘋果!”
“對,惠民超市買的,這蘋果好啊,吃了頂餓。”
說著就將蘋果塞到左弗手里,道:“快吃,等下老祖母就該來了。”
“噯!”
左弗知道今天自己要到很晚才能有吃的,又怕隨時殺過來的老祖母,所以立刻拿起蘋果,三下兩下的啃掉了。吃完蘋果,她才慢慢地開始喝粥吃雞蛋。
雞蛋才吃完,那邊老祖母就來了。她笑瞇瞇地拿起梳子,將左弗的頭發梳了幾下,道:“老婆子也給乖乖孫女添福了,以后要好好聽婆婆話,要是有委屈了就回來啊。”
椿芽等人險些沒笑出來。
面上叫大姑娘聽話,可卻又讓大姑娘有事就回娘家告狀,這哪里是讓大姑娘聽話,這是讓大姑娘有委屈別憋著,不要慫,跟白氏干!
老太太素來都是好說話的,這會兒這么不客氣,可見白氏人品多惡劣,估計上回給老太太氣著了,不放心孫女,怕孫女過去受委屈呢。
左弗笑了起來,轉身抓過祖母的手,道:“奶奶,您放心!您孫女是什么人啊?自然是懂禮數講道理的!我不去欺負別人就不錯了,誰還敢欺負我?”
“呵呵。”
老祖母笑了起來,嘴里的假牙是左弗給弄的。老太太每日都要仔細清洗假牙,保養得極佳,這會兒笑起來,那牙都發光,再配著這笑容,左弗腦海里冒出了幾個字:狼外婆。
假牙發光的老祖母咧著嘴,拍了拍左弗道:“點在分寸上就好,咱可是懂禮數的人家。”
左弗咧嘴笑著,“奶奶放心吧!孫女省的!”
“嗯。”
老祖母點點頭,又沖劉茹娘道:“大郎媳婦,該讓喜娘進來了吧?”
“噯,媳婦去喚她進來。”
喜娘進來了,雖六十來歲的人了,可卻顯得很精神。她進來行了禮,然后便沖左弗道:“民婦楊張氏拜見國公爺。”
頓了頓又道:“民婦能給老父母大人梳喜頭當真是天大的福氣!民婦給您道喜了。”
“喜娘姑姑莫要多禮,麻煩你了。”
“噯,那大人,咱們開始吧?”
“好!”
“這一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喜娘雖老,可聲音依然好聽,甚至因著歲月的浸染更多了一種踏實感。她的雙手上下翻飛,一首《上頭十梳歌》更是帶來了喜慶的感覺。
坐在梳妝鏡前的左弗就這樣看著她將自己的頭發綰起,梳成婦人發髻。
左弗有一絲絲恍惚。
雖然長時間以來,她并不在意發型,許多時候甚至就跟男子一樣,將頭發綰起,只有一個發帶束著。
可在她不穿男裝時,需著女裝出席家庭聚會等活動時,她依然是梳得雙丫髻。
因為她已成年,可卻又未嫁人,也未梳起,所以她女裝打扮時便一直是這發型。顯然乍然換了發型,她這才感覺到:自己是真得要結婚了……
發型并不復雜,因為等下還要戴鳳冠,所以也不能梳太復雜了,以免鳳冠戴不上去。
頭梳好,劉茹娘便過來了,從喜娘的手里接過兩根紅線,讓左弗把頭抬起來,然后……
屋里傳來左弗的慘叫!
“娘,您這是干嘛?!!疼死我了!”
“哎呀呀,娘,娘也沒做過開臉的事,這已練了好多回了,還很疼嗎?”
劉茹娘拿著紅細繩顯得有些尷尬。
出嫁的女兒要母親開臉的。所謂開臉就是拿著紅細繩將臉上的汗毛刮一刮。可女子臉上哪來什么汗毛,這兩根細繩又細,直接刮到肉了,疼得左弗眼淚都出來了。
喜娘抿著嘴偷偷笑了。
其他人也低下頭,偷偷笑了。
夫人好像手藝有點差啊……
“大郎媳婦,讓老婆子來吧。”
老祖母躍躍欲試,“這事老婆子熟,老婆子來。”
左弗捂著臉驚恐地道:“還來?!”
“這一二不過三啊,這臉還沒開好呢!”
老祖母從母親手里接過紅繩,左弗望著她,心里小人寬面條:為啥覺得祖母十分興奮呢?眼里都冒光了,這真得是我奶奶嗎?該不會是狼外婆吧?
然后左弗又慘叫了兩聲……
什么很熟!!
老奶奶,您的手藝也不咋滴啊!
小臉被刮得紅紅的左弗欲哭無淚,這下好了,胭脂都省了。眼看著他們還想拿這玩意給自己修眉,左弗嚇壞了,趕緊拿出修眉刀,道:“眉毛我自己會修,用這個,用這個,這個好使!”
望著自家大姑娘那慌張的樣子,春雨椿芽不厚道地笑了。
將眉毛修好,用刷子掃了掃后,春雨又端來水,左弗拿著洗面奶將臉再度清潔后,涂上了各護膚品,然后喜娘又過來給左弗化妝。
喜娘是個厲害的,雖上年歲了,可顯然是個與時俱進的人。左弗桌上的化妝品,各類化妝工具竟然都會用,而且左弗懷疑這喜娘奶奶是不是經常去惠民超市買雜志看,畫出來的妝居然很“后世”。
果然是行行出狀元啊!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左弗感覺這喜娘以后可以開個專門給人化妝的店了。這明暗高光的處理也太專業了吧?
還有帖假睫毛時那叫一個利索,睫毛膏用得也很順手,自己都有點不認識自己了。
新娘妝,自然不會是淡妝,尤其明人講究喜慶,復古紅與微紅眼影的使用,讓左弗整個人看起來既有艷麗之色又更顯幾分高冷。
“大人很適合這紅色。”
喜娘顯然也很滿意,都說大人不好看,其實大人的臉盤子是很好的,而且正因為五官分明,化起妝來也更容易,稍稍處理,便顯得極好看了。
“這口脂色許多人喜歡,可合適的卻沒幾個。”
喜娘繼續道:“大人涂了,既典雅又高貴,新姑爺看了怕不是要瞇了眼。”
“說的是,說的是。”
劉茹娘歡喜地掏出錢袋子,將兩顆金豆子塞給喜娘,“辛苦您了,將我女兒收拾得這么漂亮,這是紅包,您收著。”
“多謝夫人。”
喜娘倒也不矯情,在這樣的場合里不適合客套,給新娘收拾本就要給紅包的,這是規矩。
“上鳳冠吧。”
喜娘吩咐道:“不然就該過了吉時了。”
“是!”
椿芽與春雨小心翼翼地將鳳冠取來,配合著喜娘將鳳冠給左弗戴上,然后喜娘又對發型做了一些處理,插上了一些小的點綴物。
左弗只覺自己脖子都要斷了,這鳳冠可真沉啊!
禮服一件件套上,到最后,左弗總算明白了為啥前世電影作品里為何新娘總要被人攙扶著,這也太沉了吧!
劉茹娘看著手表,見時候到了便讓春雨攙著左弗,去臨時設置的廟堂里。
上香,放婚書,對著祖宗參拜。
今天我要嫁人了!
這是這個流程的意義所在!告訴先祖自己嫁人,將喜悅傳達,并讓他們保佑自己以后都能和順。
拜祭過祖宗后,天也大亮了。
很快,外面就響起了敲鑼打鼓的聲音,孫訓珽騎著一匹玄色(黑色)的馬,前頭有兩人,以燭為前導,引著新郎官往女方家里走。
與后世想象不同,此刻的新郎成婚這一日都是穿黑衣的。在前幾天,天子下旨賜了孫訓珽蟒袍,他將蟒袍穿在外面,里面全黑,那桀驁的人此刻看著更顯冷酷,大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富貴之氣十足。
車馬滾滾,隨著新郎官來迎親的狐朋狗友們使勁叫喚著,還沒到新娘家呢,就已經紛紛躁動了起來,心里還琢磨著等會要怎么鬧洞房,新人不去捉弄那還算人嗎?
設在家東面的臨時家廟里迎來了新郎官,他在禮賓的引導下上了香,下跪參拜后,又被引到正廳,在這里他將要向自己的岳父母正式行后輩之禮。
女婿有半子之稱,在這樣的場合下自是要給女方父母磕頭上茶感謝的。
左大友望著女婿,神色復雜。
這種好白菜被豬拱了的情緒伴隨他很久了,到現在就更強烈了。可女兒總是要嫁的啊,所以他打算克制一下自己。
以后日子還長著,他要盯緊這小子,這小子以前風流得緊,要是婚后還敢花花,不將他皮扒了,怕他是不知他們錦衣衛的厲害!
感受到來自岳父大人充滿惡意的目光,孫訓珽忙露出討好的笑,然后望向了自己岳母,一副“求救”的模樣。
可今日……
那個素來對他“疼愛”的岳母對他好像也有意見了,竟是將頭別一邊,當沒看見。
這就尷尬了!
孫訓珽摸了摸鼻子,只得硬著頭皮道:“請二老放心,小婿一定會好好待弗兒的,定不叫她委屈。”
“哼!”
坐著的幾個大佬同時發聲,“諒你也不敢!”
張景瑄捂嘴偷笑。
家里但凡是疼女兒的都是這樣,看女婿總是不順眼的。想到這里,他眼眸又是一暗。自己妻子嫁給自己時,她父母可沒這樣,自己那可憐的亡妻真是命太苦了!
徐漢望著孫訓珽,不由想到了左弗,,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
時光如流水,想不到當初那個盯著自己猛看的小姑娘也要嫁人了,而且是嫁給了孫訓珽。他內心此刻顯得有一點點不平靜。
若是自己不去刻意隱藏,若是自己像孫訓珽這樣,早早就告訴她,自己對她有牽掛的感覺,她會選擇自己嗎?
想到這里,他不由抿唇,一絲自嘲閃過嘴角。
像自己這樣膽小的人是配不上她的。就像此刻,都到了這時候了,自己還會忍不住冒出假設的可能,自己與孫訓珽關系還算不錯,自己這樣想,等于是在褻瀆朋友妻,自己真是活得越來越卑劣了!
將紛雜的念頭從心里驅散,冷漠的表面下他默默送出了自己的祝福:來之不易的婚姻,你要幸福啊……弗兒……
坐在自己臥房里的左弗很快就聽到了外面的響動,穿著紅色喜服的左伯進來,道:“阿姐,到時辰了,弟弟背您出門。”
“噯。”
鳳冠上的珠簾被放下,紅紅的喜帕將視線遮蔽,在椿芽等人的攙扶下,左弗趴上左伯的背,按照規矩,家里姊妹出嫁都是要兄弟背出門的。
也得虧左伯這兩年在軍中歷練過,不然左弗又高,身上禮物又這么重,他怕是得被壓垮。
背著左弗的左伯一步步走向前廳,他一邊走一邊道:“阿姐,要他欺負你,我幫你揍他。”
“你打得過他?人家孫侯爺可不是干吃飯的,平常手腳功夫那一天不落的。”
“阿姐,你這就小看我了,你別看我是個文弱書生,可這兩年我跟軍營里的人也學了不少,再說這等事打不過也要打,咬塊肉下來也好!”
“你是不是被父親洗腦了?怎么也將他看得跟仇人似的?”
“父親說了,這小子花花腸子多,讓我以后盯著他,要是看見他在外面花花,就打斷他的腿!我跟木二他們說了,以后巡檢都盯緊了,只要看見他跟不清不楚的人往來,就打他!”
“還有那白氏,也不是個東西。阿姐,我想了一百個法子,她要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保管讓她痛不欲生……”
左弗很想揉眉毛,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難道自己看起來好欺負?
“你呀,就這樣,性子偏激,一受刺激就老著喊打喊殺的,這可不好!我教你的東西都忘了嗎?”
“沒忘!阿姐你說的,對好友要如春風拂面般溫暖,對敵人要如秋風掃落葉般殘酷,我都記著呢……”
“……君子懷德,你咋不記得?”
左弗無語了,感覺自己好像又把左伯給帶另一條路上去了,忙道:“我出嫁了,以后父母就要靠你照顧了。爹身子不好,娘年歲也在了,家里的事你要看緊點,嬸娘心思多,言語上刺你,你也別跟她計較,她就是心里不痛快,人不壞的。”
“阿姐,我省得的,我都聽父親說了,都避著嬸娘,說我我也不生氣,每次都笑嘻嘻的,她也就發作不了了。”
“這就對了,解決事情的法子有許多,別老想著對抗,這樣不好的。”
“噯……”
說話間,左伯已將左弗背到了大廳,左弗下來,在椿芽的攙扶下,給父母磕頭,才一開口,聲音已哽咽,“父親,母親,女兒要出門了,養育之恩大如天,女兒無以為報,唯有在此磕三頭回報父母養育之恩,你們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