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李相求見。”
睡夢中的裴謙睜開雙眼,看到了低垂的錦繡金絲帷幕,上面還繡著五爪金龍,看起來價值連城。
與此同時,小太監細聲細氣的聲音,讓他莫名地想起了之前的某些記憶。
這是皇宮?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對了,朕是皇帝,出現在皇宮中似乎也沒什么值得奇怪的。
但是,為什么這個小太監,稱呼我為“官家”?這似乎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朝代,才會被用來稱呼皇帝吧?
而且,這里雖然裝飾得也還算豪華,但看起來總不像是什么正經的皇宮,而更像是某種臨時的居所。
一定是昨晚修仙太晚……
哦,對了,朕還在修仙呢!
從睡夢中醒來的裴謙,腦海中突然獲得了一些記憶。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里并非他原本所統治的王朝,而是某個他并不熟知的異世界。
在原本的王朝,裴謙是一代明君,但這其實只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在他剛剛即位的時候,為了求長生,費盡心思地想要斬斷本朝國運。
然而萬萬沒想到,斬來斬去,僅僅數年光景,整個王朝卻煥然一新。
東胡、南蠻、西戎、北狄全都被一掃而光,開疆拓土數千里;朝堂之上的歪風邪氣也被一掃而空,眾正盈朝;商貿發達,人民安居樂業,王朝氣運更是化為一道沖天紫氣,直入云霄,浩浩然充盈于天地之間。
如果是一般人,此時可能已經放棄了。
眼瞅著長生是絕無可能了,但只要撒手不管、垂拱而治,也能做個無憂無慮的一國之君,泡在后宮佳麗三千中,生百八十個皇子皇女,盡享天倫之樂。
百年之后上了史書,肯定也是寫滿了溢美之詞。
然而裴謙絕不是一個會輕易放棄的人。
即使在如此巨大的逆境之中,他也從未想過躺平。
所以,裴謙決定轉換思路,又進行了許多其他的嘗試。
比如,落草為寇,帶著親兵去加入梁州匪患;又比如,養虎遺患,將孟暢封為青州王,再開挖大運河,為他制造造反的土壤。
只可惜,這些嘗試最后全都以失敗而告終。
隨著孟暢的解甲歸田,裴謙也遭受了嚴重的打擊,并為此而消沉了很久很久。
看著蒸蒸日上的王朝,聽著海外艦隊每隔一段時間就傳回來的捷報,裴謙無奈地認識到了一個事實。
那就是:這個世界,恐怕已經沒有什么能讓自己成仙了……
經過他的一番操作之后,這個王朝已經凝聚了前所未有的大氣運,而這樣的大氣運足以打造一個國祚達到六七百年的王朝,終裴謙的一生,恐怕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了。
關鍵是在可以作的方向全都作了一個遍之后,裴謙已經靈感枯竭,實在想不出其他能夠削減國運的辦法了。
在走投無路之際,裴謙苦思冥想,總算是找到了一個新的突破口。
因為他原本所在的那個王朝,是一個有著神秘力量的王朝!
有神秘的王朝氣運,有吞噬氣運的國師,有龍,有怪蛟,還有能夠隨手斬殺海獸的神秘劍客。
那么,自然也就有解決問題的方法。
在裴謙的再三要求之下,國師唐亦姝總算是勉強同意,為他用上從深宮中找出的秘法,施展秘術。
而這秘術的效果,便是讓他可以用靈魂狀態穿越紛亂的時空亂流,來到異世界,附身到那些禍國害民的昏庸之主身上。
這些昏庸之主,大多已經處于王朝的中后期,天下氣運四散,本就已經是亂世之相。
在這種情況下,若他們是英睿神武的中興之主,或許還能力挽狂瀾。
但偏偏,這些昏庸之主大多胸無大志、耽于享樂,雖然多半偏安,但卻已經為王朝的覆滅,埋下了禍根。
當然,裴謙之所以要通過秘術,費盡心思地穿越到這些昏君的身上,自然不是為了拯救異世界這種宏大而空洞的目標。
畢竟他穿的,都是已經在異世界中發生過的歷史,即便他做了一些什么事情,也無非是改寫了歷史的幻影,而不可能真的改變那些人的命運。
所以,裴謙的目的,歸根結底還是利用這些昏君,來削弱自己的國運。
在秘術中,裴謙將自己的氣運與這些異世界的昏君給綁定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的話,異世界的歷史將會如常進行,總體來說,是一種慢慢削弱的狀態。
但裴謙當然不會滿足于此。
這種秘術是有限制的,裴謙無法直接穿越到那些第二天就要吊死的亡國之君身上,坐享其成。
他只能穿越到那些位于王朝中期、面臨著巨大危機、造成了嚴重后果的昏君身上。
而裴謙的目標很明確,那就是讓這種危機更大一些!
比如,在明知打不過敵人的情況下,偏安一隅也可續得百年國祚,但如果又菜又愛玩的皇帝偏偏心血來潮,要玩一把御駕親征呢?
那豈不是瞬間就送出去了百年國祚?
想想,都賺大了。
而此時,他已經獲得了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讓李相稍等,朕馬上就到。”
梳洗過后,裴謙腦海中關于這個異世界的記憶,也變得逐漸清晰。
前來拜訪的這位李相,叫做李綱,正是此時建炎朝廷的左相,可謂是國之重臣。
而自己所穿越的這具身體,乃是河北兵馬大元帥、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趙構。
此地,則是應天府。
前幾日,趙構在眾多文武官僚的見證下,登壇昭告天下,正式登基稱帝,改年號為“建炎”,成為趙宋王朝的第十位皇帝。
至于他是如何登基的,這便說來話長了。
金人南下,在宋徽宗、宋欽宗這兩位活寶的一頓騷操作之下,成功地造成了靖康之變,二王北狩。
所謂的北狩,無非是一種粉飾的說法。更準確地說,他們就是被金人抓走,當玩物去了。
在這種情況下,趙構作為第九子,又是先皇授予的河北兵馬大元帥,就有了足夠的登基合法性。為了延續趙宋王朝,一眾大臣隨趙構南逃,并重新建立起建炎朝廷。
“所以,朕現在應該做什么?不知道后續的事情真是頭疼啊……”
作為一個從異世界穿越而來的人,裴謙能夠獲知趙構的記憶,能夠了解這個世界的基本情況,但對于未來會發生什么,一無所知。
哪些是忠臣、應該貶斥,哪些是奸臣、應該重用,就更是兩眼一抹黑。
他只能通過趙構原本的記憶,去進行大致的推斷。
至于趙構之前不熟的人……那就只能相信自己的眼光了。
很快,裴謙見到這這位左相李綱。
他看起來已經有很大年紀了,須發斑白,但身材魁梧、眼睛炯炯有神,尤其是一雙沙包大的拳頭,打在身上一定會很疼。
“左相有何事啊?”裴謙隨意地問道。
李綱聲如洪鐘:“請官家明示,到底是要南渡揚州,還是要北還汴京?不論如何,請官家即可明下詔令,以安天下人心!
“此事遷延日久,朝廷朝令夕改,天下人心惶惶,還請官家早做決斷!”
裴謙雙眼微微瞇起,許多趙構原本的記憶中關于李綱的畫面,浮上心頭。
嗯……這似乎是一位主戰派的大臣,在靖康之變時,力主守衛京師汴梁,取得了不錯的戰果。
只可惜后來那兩位先皇一波神操作,把之前防守的成果給全都送了回去。
如此看來,這李綱是一位肱股之臣?
那是不是應該立刻貶黜?
不然!
裴謙心中剛一產生這個想法,就立刻自己否定掉了。
李綱到底是不是肱股之臣,這暫且不論,但他既然是一名主戰派的大臣,那便值得一用。
如果此時沒有外患、天下太平,那裴謙肯定是要重用他眼中的奸佞之臣,來削弱王朝氣運。但這個異世界的金人如此可怕,感覺旦夕之間就能滅掉整個宋朝,那還舍近求遠干什么?
如果裴謙真的貶謫了李綱,讓朝廷中全都變成了主和派的天下……
那他還怎么去御駕親征?
到時候整個宋朝如果真的遷到南方,依靠著淮河、長江的天險守衛,大概率是能守得住的。
裴謙的時間不多,哪能跟他們這樣耗下去。萬一到了南方,仗沒打起來,而他的夢境又要醒了,辛辛苦苦用秘術穿越而來,豈不是變成了白忙活?
所以,必須重用主戰派!
這一戰必須打!
當然,不管是趙構的記憶,還是身邊眾多大臣的想法,都告訴裴謙,這一戰能打贏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近百年來,宋朝對外戰爭贏少輸多。雖然一直在吹勝率很高,但這勝率的統計方法顯然是有很大問題的。
金兵來打城池,沒打下來,到周圍擄掠一番走了,也能算成是宋朝的勝跡。
越是野戰,越是大規模的戰斗,宋軍跟金兵碰上了,基本上屬于是有多少送多少,單位都是以十萬計算的。
裴謙不由得感慨,這異世界的國號果然是沒有起錯,確實是大送。
所以,在這個世界想敗光氣運看起來非常簡單:只需要把朝堂中的人全都換成嗷嗷叫的主戰派,然后再來一波御駕親征,統帥著一幫烏合之眾A上去,最后皇帝戰死殉國,就齊活了。
想到這里,裴謙決定還是先重用一下這個李綱,把那些主和派的,全都給轟走。
如果發現他特別能打仗的話……那就再換個不會打仗的不就行了嗎?
想到這里,裴謙立刻朗聲說道:“當然是要北還汴京!我大宋宗廟俱在汴京,歷朝歷代之基業,豈可輕易棄之不顧?朕難道很像是一個瞻前顧后、貪生怕死之徒嗎?”
李綱長滿皺紋的雙眼炯炯有神,看向裴謙的目光中帶著三分疑惑,七分詫異。
那意思仿佛是在說,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心里沒點數嗎?
面對著李綱的目光,裴謙突然有點心虛。
因為一些趙構的記憶,浮現在他的心頭。
之前,李綱在成為宰執后不久,就對趙構上疏,提出三點請求:一請趙構回鑾汴京,以便向天下和金人明示收復失地的決心;二請趙構嚴懲張邦昌等逆賊;三請趙構立刻在河北、河東兩地成立招撫使,以充分利用兩地如星火般的民間抗金力量,以期收復失地。
結果,趙構表面上同意了李綱的建議,同意了他推舉的河北、河東統帥的人選,但緊接著又下詔,讓荊襄、江淮等地準備迎接圣駕。
月底,趙構先是向群臣展示了剛剛得到的徽宗密詔,當著群臣的面痛哭不已,似乎表現出了某種親征的決心;但隨后又下詔,宣布將太后及后宮眷屬遷往揚州居住,明顯是在為整個朝廷的南渡揚州做準備。
至于此時的小朝廷之中,除了李綱之外的大多數臣屬,都在琢磨著要去揚州的事情。甚至就連揚州那邊的種種事宜,都已經安排好了。
這是什么意思?
很顯然,原本的趙構是根本不想去打金人的,只想立刻到南方繁華之地偏安一隅;但問題是,靖康之恥這種事情也確實太丟人了,他也不好意思直說自己壓根沒有去抗金的決心,所以很多時候又被迫做出一些姿態,顯得自己這個天子,還是心懷九州萬方的。
于是就呈現出了一種精神分裂的狀態,朝令夕改,傳遞著截然相反的兩種政治信號。
于是,李綱終于忍不了了。
這次他來當面奏對,也沒有再要求必須要回到汴京,而是讓官家早做決斷。那意思是,你要是向往南跑,那也行,臣妥協了,咱們抓緊時間動身,別特么在這一直耗著了!
只是李綱完全沒想到,竟然得到了這么一個讓他驚喜而又意外的答案。
雖然很懷疑這背后又什么陰謀,但李綱轉念一想,畢竟君無戲言,這位新官家似乎也犯不上調戲宰執,于是還是將信將疑地認了。
“好,既然如此,那便請李相準備一份還于汴京、籌謀抗金的方略,明日朝會,與群臣共同商討!”
裴謙將所有的事情一股腦地推給李綱,然后就拂袖而走了。
“官家且慢!這恐怕不合禮法……”
李綱被嚇了一跳,還想在多說幾句,然而皇帝已經不見人影了。
在這個瞬間,李綱突然有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這似乎與他之前認識的那個官家,全然不同了……
當然,如果只說這些行為,這位官家似乎變得更加難以捉摸、更加幼稚、更加像是往一個昏君或暴君的路線上一路狂奔了……
但李綱又隱約覺得,這位官家身上,似乎突然有了一種特殊的光環。
似乎……更有天子氣概了?
此時的李綱并不知道這都是裴謙穿越之后,有莫大氣運加身的結果,只以為是前些日子舉行儀式正式稱帝,所以奉天承運,才平添了這幾分天子氣概。
無暇多想,李綱只好按照皇帝所說,回去準備第二天朝會要奏對的內容。
翌日朝會。
裴謙坐上高高在上的龍椅,俯瞰群臣。
嗯,都不大認識,就只有靠前的幾副面孔,比較熟悉。
這些熟悉還都是來自于趙構原本的記憶。
原來,趙構本來只是九皇子,按理說排皇位這種事情,是輪不到他的。
但在靖康之變中,趙構也是走了狗屎運,本來是要到金營為人質的,但他當時的表現不錯,既英勇又有氣概,這跟金人心目中趙宋皇室的那種唯唯諾諾、膽小如鼠的觀感極不相符,所以嚴重懷疑是被人冒名頂替了,非要讓朝廷換人過來。
于是趙構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靖康之變過程中唯一一個幸存的皇子,后來又成了河北兵馬大元帥,再后來,就是靖康之變過后,群臣擁立他成為新皇了。
此時,這個小朝廷還尚未穩固,而朝廷中更是分為明顯的兩派,甚至更多派別。
比較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是李綱等前朝舊臣。他們多半在徽宗、欽宗這兩位皇帝手下有官職,因種種原因在靖康之變中幸存、沒有被擄走,所以才能來到這個小朝廷中。
而另一派則是趙構作為康王,原本的一批心腹。比如在大元帥府士氣就一直主張避敵議和的汪伯彥、黃潛善二人。
如果再細分的話,還有主戰、主和這種不同的派別。
事實上,原本的趙構對于任命李綱為左相根本就沒什么興趣,只是天下之人呼聲太高,只好任命他成為宰執,以示抗擊金人、收復失地的決心。
說白了,還是暫時的籠絡人心之舉。一旦形勢穩定下來,李綱這種人,趙構是決計不會留在身邊的。
當然,在召回李綱之后,趙構也收獲了一個意外之喜。
原本他手下的這幫廢物連個正經的草臺班子都搭不起來,還是李綱來了之后,運籌帷幄一番搭起了這個班子。
只是對心里沒數的趙構來說,他是不會知道這一點的。
這也給穿越的裴謙,埋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
“李相,說一說還于汴京的事情吧。”
裴謙在另一個世界就是說一不二的帝王,所以此時哪怕是在暫時的行宮,哪怕是隨意地說出一句話,也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帝王威嚴,讓人覺得如洪鐘大呂,震撼莫名。
至于汪伯彥、黃潛善等一心把趙構帶到揚州的舊臣而言,“還于汴京”這四個字不啻于晴天霹靂。
只不過他們并未立刻出來說話,這并不是因為他們不敢說話,而是因為他們懵了。
眼前的這位皇帝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不認識了,甚至他們都不敢相信這四個字竟然是從皇帝口中說出來的。
所以,直到李綱條理分明地將一套完整的方略說完之后,這兩人才意識到,今天的朝會有很大問題。
他們再不說些什么的話,恐怕就不只是前功盡棄,而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汪伯彥第一個站出來說話。
“官家,萬萬不可!汴京此時乃是絕地,金人隨時都有可能再度渡河南下,官家怎可再以至尊之身重臨險境?
“揚州那邊已經做了安排,只等官家圣駕到了,一切便可步上正軌,此時官家豈能瞻前顧后、猶豫不決?
“這汴京,絕對去不得啊!”
此言一出,有不少群臣也紛紛響應。
說的內容也都差不多,無非是汴梁太危險、可以去但沒必要、朝廷立足未穩抗金一事要徐徐圖之之類的話。
裴謙沒說話,直到這些大臣們基本上都說完自己的意見之后,這才說道:“原來諸位愛卿都是這么想的嗎?哎,我也確實覺得揚州更好,只是汴京乃我朝舊都,怎可毀棄……”
聽到這些話,汪伯彥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了然。
怪不得!
還以為官家真要回汴梁呢,真是虛驚一場。
看起來,官家只不過是跟以前一樣做個姿態,找個合適的理由,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立刻說道:“官家可以派一得力之人前去將我朝歷代皇帝的神主迎回應天府,再派遣一員重臣去鎮守汴京,宗副元帥就是很好的人選……”
裴謙目光掃過眾多官員:“諸位愛卿以為如何?都別愣著,各抒己見。朕乃是個寬宏大量的君主,你們據實相告,朕也不會把你們怎么樣的。”
在皇帝的點名之下,這些群臣也紛紛各抒己見。
其中大多數都贊成汪伯彥和黃潛善的說法,紛紛論證南巡的正確性和必要性,也紛紛提出了讓李綱和宗澤等人去北方收拾爛攤子的方案。
只有一小部分官員直接表達了反對,而還有一些官員,則是沒有把話說死,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請官家圣裁”,意思就是我們都是沒什么想法的工具人,還是皇帝你自己決定吧。
最后,裴謙又看向李綱。
“李相,你以為如何?”
李綱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有些不情愿地說道:“官家若是要暫離中原、避開金人鋒芒,倒也不是不行。臣以為,關中為上,襄鄧次之,建康為下。
“縱使陛下不能行上策去關中,也該去襄鄧、南陽,以系天下之心。”
很顯然,李綱也意識到了,這個小朝廷中,絕大多數官員,乃至皇帝本身,還是更傾向于南遷的。
但即便是躲避兵鋒、不回汴京,李綱認為也不該再往南跑了。
道理很簡單:以系天下之心。
如果皇帝一溜煙跑到很遠的南邊去了,那幾乎等于是直接昭告天下:朕跑啦!北邊的地方朕全都不要啦!
但如果皇帝不跑那么遠呢?那么北地的宋人,就還會覺得王師仍會歸來,還是會持續不斷抗爭的。
這顯然也是李綱面對逆境,進行的一種妥協。
然而他話才剛說完,皇帝已經一拍扶手,憤而站起。
“李相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朕剛才不過是想試探一下眾卿,想看看你們心中到底有沒有北地的人民,到底有沒有一雪前恥的勇氣!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們一個個的,太讓朕失望了!
“茍且偷生之輩,有何顏面在我朝為官?
“李相,剛才那些說要南渡的官員都記住了嗎?
“朕給你三天時間,將這些人全都給我貶出去,越遠越好!”
汪伯彥和黃潛善在震驚之中互相看了看,再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來官家剛才表現出一副支持南遷的樣子,是在……釣魚?
眼瞅著所有人都愣住了,裴謙冷冷得看向李綱:“怎么,李相,沒聽懂朕說的話嗎?”
李綱這才醒悟,趕忙行禮:“臣一定不負官家重托!”
“那便這么辦了,散朝!”裴謙準備拂袖而走。
汪伯彥和黃潛善這才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不是他們反應慢,而是裴謙此時所作的事情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完全不講宋朝的政治斗爭規則,也太反常理。
但反應過來之后,他們也知道此時必須要殊死一搏了。
“官家!萬萬不可!
“李綱此人跋扈無狀,孩視陛下,若是陛下任憑此人隨意施為,恐怕朝中要皆成此人黨羽,必將蒙蔽圣聰、隔絕內外,有不測之患啊!”
情急之下,汪伯彥和黃潛善都不再稱“官家”了,而是改稱陛下,對李綱的攻訐也終于全都擺到了明面上。
雖然他們不知道皇帝今天到底是如何吃錯藥了,但從皇帝的態度來看,此時若是他們不據理力爭,那么私下里再想見到皇帝,可就難如登天了。
這兩人對李綱的攻訐,主要是兩點。
第一是“孩視陛下”,第二是“培植黨羽”。
而他們之所以用這兩點來攻訐李綱,自然是因為,還真是確有其事。
李綱確實把趙構當成小孩子來看待。這一方面是因為趙構確實很年輕,也不是個當皇帝的料,在李綱這種老江湖面前實在幼稚得可怕;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趙宋的這些皇帝恐懼金人是傳統藝能,徽欽二帝已經給李綱整得有些心理陰影了,所以,李綱也不奢望趙構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只希望能忽悠一天是一天,把事辦了就行。
至于培植黨羽,此時的整個小朝廷都是李綱組建起來的,其中雖有汪伯彥和黃潛善這樣的趙構舊班底,但李綱對他們自然是看不上的,要盡可能地在緊要位置安排自己看得上的人。
這在汪伯彥等人,乃至趙構看來,自然也都算是培植黨羽的行為了。
只不過原本趙構和這些人在想方設法地限制李綱,讓多股勢力達成平衡,并尋找合適的機會將李綱給一腳踢開。
可現在,趙構卻突然讓李綱隨意施為……這還了得?
只是汪伯彥和黃潛善一番哭訴,這位皇帝陛下卻似乎充耳不聞,還是自顧自地邁步離開。
“陛下!”
汪伯彥再也顧不上形象,往前一撲,就要當場抱住皇帝的大腿。
他自信自己是趙構的心腹,就算事急從權,做出一些逾矩的行為,也無傷大雅。
總得先把命給保住。
然而下一秒鐘,讓朝中群臣都沒想到的一幕發生了。
只見這位皇帝陛下竟然……飛起一腳,把汪伯彥踹飛了!
“屁話真多!
“你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
“朕說話不好使了是吧?”
朝中群臣都愣住了,李綱更是愣住了。
此時這位皇帝陛下的行為,怎么看都像是飛揚跋扈的暴君之相,可李綱卻不知為何,眼眶微微濕潤了……
被踹翻在地的汪伯彥捂著心口,一時間僵住了,難以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
但緊接著,他似乎是擺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勢,想要再度撲上。
裴謙側身閃過,大聲說道:“李綱!”
李綱這才回過神來,趕忙上前一步:“臣在!”
裴謙指了指汪伯彥和黃潛善:“朕命你把這兩人打出去!”
看到李綱面帶茫然,裴謙恍然道:“哦,朕忘了你年事已高,那這樣,你找別人動手,把這兩個人給朕打出去!”
李綱卻搖了搖頭,然后欣然擼起袖子:“不,臣想親自動手!”
很快,朝中群臣都看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
李綱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沙包大的拳頭并不是擺設。
一頓亂拳之后,又跟上了幾記窩心腳,當場把汪伯彥和黃潛善這兩位重臣給打得屁滾尿流,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大殿。
裴謙贊許地點點頭,再次以目光掃視全場。
其他的官員們,全都默默地低下了頭。
裴謙冷笑一聲:“李綱!以后誰還敢跟朕嬉皮笑臉的,你就按照今天這樣給我打!
“你們以為朕是什么仁君嗎?
“那你們就錯了!從今天開始,朕就要做天下一等一的暴君,不服憋著!
“李綱,記住朕之前說的話,三日之內將這些說要南渡的昏官全都給朕趕出去,朕不想再見到他們!”
說罷,裴謙拂袖而去。
這次沒人敢再上前了,李綱動手實在太過狠辣,以至于不少官員都情不自禁地捂住下體。
他們擔心自己被李綱暴揍一頓之后,沒有童貫那樣以閹人之身封王的好運。
至于李綱,則是雙眼噙著淚花,感慨道:“陛下……有太祖之風……”
據說當年大宋剛建立的時候,太祖趙匡也是這樣在朝堂上跟臣子們打成一片的。
甚至有些人懷疑,或許趙構……乃是太祖一脈?
總覺得太宗頭上似乎有些綠油油的。
眨眼之間,數日時間過去了。
李綱的效率確實很高,三天之內就將那些曾經勸裴謙南渡的官員們全都收拾了一番,或是貶謫,或是罷免。
剛開始的時候,李綱還比較小心,每個官員都單獨上奏,詳細地陳述自己的處置方式,請裴謙批閱。
裴謙當然不會看,直接把李綱叫來痛斥一頓。
“朕念你是三朝老臣,才委此重任。沒想到你竟然這么婆婆媽媽的!
“怎么還能一事一奏呢?朕不要過程,只要結果!”
于是,李綱徹底放開手腳,過了幾天再開朝會的時候,之前趙構記憶中的那些熟面孔已經全都不見了,換上的全都是生面孔。
裴謙很高興,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這個李綱辦事還是得力的。
于是在朝會上,又說起了要北伐的事情。
“李相,朝中奸佞盡去,朕是不是可以北伐了?”
李綱也是頗為感慨地說道:“雖說汴京還在準備之中,但官家確實可以準備起程前去汴……等等,官家剛才說什么?”
李綱懵了。
他一直以為,這一番大刀闊斧的操作之后,下一步無非是讓皇帝回到汴梁,號召天下人共同抗金而已。
至于真的對金人用兵……
那還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
畢竟李綱是指揮過汴梁保衛戰的,跟種師道、宗澤等人,也都打過交道。他十分清楚宋軍此時的戰斗力到底如何。
說白了,短期內想打敗金人是不可能的,回到汴梁是做出姿態、收攏人心,接下來還要想辦法練兵,想辦法聯絡淪陷區的義軍,做出一番周密準備之后,才能再談收復失地的事情。
結果,陛下竟然問,現在是不是可以北伐了?
這是想早日去跟徽欽二帝團聚嗎……
裴謙面色如常:“朕說,是不是可以北伐了?
“金人肆虐我大宋土地,還有無數難民如雛鳥一般嗷嗷待哺,以待王師,若是不能收復失地、一雪前恥,朕寢食難安!
“所以,朕一天都等不了了,立刻為朕謀劃,召集天下之兵,御駕親征!”
李綱這才臉色大變:“官家,萬萬不可!我朝雖然還有可戰之兵,但連番潰敗之后,兵無戰心,而金人兵鋒正盛,斷不可貿然行事。
“尤其是御駕親征,天子豈可身陷絕地?即便是要對金人用兵,也要進行周密準備,絕對不可倉促!”
裴謙有些不高興,但想了想,李綱給出這樣的答案倒也在意料之內。
畢竟他這個當皇帝的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去送,但李綱即便是個主戰派,也總還是要考慮周詳的。
“那依李相之見,要準備多久?”
李綱想了想:“回官家,臣以為若要伐金,非準備五年不可。”
裴謙的眉頭緊蹙,很不高興。
五年?
朕費這么大勁穿過來,還要等你五年?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隱約意識到,李綱確實是個能辦事的。若是給他五年,說不定還真能練出一支硬剛金人的強軍。
那怎么能行呢?
裴謙默默嘆息,看起來,這李綱差不多是該用到這里為止了。
讓他把主和派的那些廢物全都趕走之后,他的使命也基本上達成了。
接下來裴謙要做的事情很簡單,那就是想辦法找個不靠譜的將領,逐步地將軍權交過去,然后盡快開始御駕親征!
你李綱不是要五年才能打嗎?
那朕就找個三年、甚至兩年就敢打的將領。
想到這里,裴謙看向其他的眾臣,尤其是一些武官:“誰有把握在五年內伐金?”
裴謙十分確定,只要有人站出來說,能在五年內伐金,他立刻就會成為下一任的樞密使,甚至可以成為天下兵馬副元帥。
至于天下兵馬大元帥……那不能給,那是裴謙自己當的。
如果兩人同時競標該給誰?那當然是看誰承諾的時間短了。
結果讓裴謙失望的是,面前的這些官員竟然全都低下了頭,根本不敢與他對視。
甚至還有幾個不開眼的大臣附和李綱的說法,說伐金之事過于重大,要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個屁!一群廢物!如何替朕分憂!”
裴謙氣得拂袖而走。
回到自己的寢宮,裴謙還在氣憤不已。
這些臣子都太沒有想象力了!
其實裴謙就想找一個好大喜功、心里沒數的將領,抓緊帶著皇帝一起送。
但只可惜,目前朝堂中的這些人很多都是李綱提拔起來的,他們似乎……過分理智了一些。
想要找這位合適的將領,恐怕還是只能往基層去找了。
眾所周知,基層的小兵中鍵盤俠應該是最多的,也不乏充滿熱情的愣頭青。
找一個合適的人選提拔上來,自然可以解決燃眉之急。
只是……從何找起呢?
裴謙根本認不全這些人,自然也無從知道誰是愣頭青。一個一個召見吧,又太不現實。
轉念一想,決定翻一翻最近的奏章,看看會不會有什么收獲。
翻來翻去,一份一看就很厚的上書,出現在裴謙的眼前。
“陛下已登大寶,黎元有歸,社稷有主……”
洋洋灑灑數千字,內容確實是不少。
裴謙看得有些頭疼,但為了大計,還是耐心看了下去。
這份奏疏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因為才看了沒幾段,裴謙就果斷抓住了重點,找到了他想要的內容。
“李綱、黃潛善、汪伯彥輩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復故疆,迎還二圣,奉車駕日益南,又令長安、維揚、襄陽準備巡幸,有茍安之漸,無遠大之略,恐不足以系中原之望!雖使將帥之臣戮力于外,終亡成功。為今之計,莫若請車駕還京,罷三州巡幸之詔,乘二圣蒙塵未久,敵勢未固之際,親帥六軍,迤邐北渡,則天威所臨,將帥一心,士卒作氣,中原之地,指期可復!”
這段話的意思其實很明確:陛下你才剛即位不久,怎么就光想著往南跑呢?
李綱、黃潛善、汪伯彥這群廢物啥也不懂,就知道去南方偏安,這樣下去中原百姓的期待不是全都要落空了嗎?
皇帝都跑那么遠,那中原的抗金將領就算再怎么努力,又怎么可能打的贏?
所以別跑了,趕緊回汴梁,趁著靖康之變發生的時間還不是很長,趁著金人對北方的統治還沒有穩固,陛下就該親率六軍、御駕親征,到時候中原這些金人只能被陛下按在地上打!
看到這封奏疏,裴謙簡直想要拍案叫絕。
真是深得朕心啊!
而尤其讓他感到驚喜的是,這位上書之人不僅是一位堅定的主戰派,而且還是一位比李綱要更加堅定的主戰派。
他上書不僅罵了汪伯彥和黃潛善這兩個真正的主和派,還把李綱這個主戰派,也給捎帶著一起罵了。
這說明什么?
主戰不徹底,就是徹底不主戰!
很極端,但朕喜歡!
這不正是自己苦苦尋找的人才嗎?鍵盤俠的屬性簡直都快溢出紙張了!
裴謙立刻喊道:“來人!把楊舍人給朕叫來!”
片刻之后,一位年輕的軍官到了。
此人叫楊沂中,對趙構倒是很忠心,考慮到他也掣肘不了李綱,于是裴謙就把他給留了下來。這人畢竟是行伍出身,凡是有軍事方面的事情還可以問他,省得被李綱那廝給蒙蔽了。
“楊舍人,這份奏疏你看看。”
裴謙說著,將手中的奏疏遞了過去。
楊沂中恭敬地接過,認真地看了一遍。
裴謙問道:“此人是何官職?你清楚嗎?”
楊沂中點頭奏對:“回官家,臣清楚。此人乃是河北相州人,原為元帥府劉副統制麾下,后來賞為武翼郎,以武藝卓絕而著稱……
“之前曾在元帥府中與臣一起飲過酒。此次他越級上書官家,要官家御駕親征,還彈劾三位宰執誤國……
“他只是一名小小的武翼郎,又是武官,朝堂大局、前線形勢一概不知,卻妄言彈劾,這多半是想像言官一樣,博取直名罷了……
“臣不敢為他遮掩,此種言行皆是大罪,請官家將他罷免一切軍職,攆出軍中吧。”
裴謙不由得眼前一亮:“哦?”
果然跟奏疏上的內容對上了。
高端鍵盤俠!
而且是那種喜歡說“我上我真行”的鍵盤俠!
“他今年多大?”裴謙又問道。
楊沂中如實回答:“二十有四。”
“好!”裴謙不由得拍案而起,這不正是自己正在苦苦追尋的人才嗎?
李綱不敢打,非說要什么五年之后……
哪來的時間等你五年?
但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只有二十四歲的武翼郎,卻覺得皇帝現在就可以御駕親征,直接跟金人剛正面。
這不正是跟裴謙的想法不謀而合嗎?
罷免一切軍職?攆出軍中?
開玩笑,攆走了他,朕再去哪里尋這樣一名大將去?
裴謙當即說道:“立刻將人給朕請來,朕要封他為天下兵馬副元帥!”
饒是楊沂中這幾天已經見識過這位官家性情大變之后種種出格的言行,此時也有些大驚失色,不敢確定,以為官家是在開玩笑。
裴謙臉色一沉:“還不快去!”
楊沂中趕忙躬身行禮:“臣告退!”
將這位楊舍人送走之后,裴謙又滿意地將奏疏拿起來,看了幾遍。
“真是恨不得現在就跟這位叫做岳飛岳鵬舉的小將,見上一面,促膝長談到天明啊!”
裴謙如此感慨道。
這段時間時常有讀者來催說讓再寫寫番外,但是一直沒什么想法所以沒有動筆,今天抽出時間簡單寫了寫,卻發現有點多了而且沒能寫完。下半部分要再等個兩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