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過戶,來到薛家正堂的飯廳。
這是一間寬敞的堂屋,四下都是高大的紅漆柱子,中間擺著一張大圓桌,成排的丫鬟仆婦伺候在周圍。
此時王夫人、薛姨媽以及薛寶釵都已落座。不過見賈寶玉和薛蟠進來,薛寶釵倒是站了起來示意。
薛姨媽連連招呼:“蟠兒,快讓你寶兄弟坐下。”
薛蟠自然拉著賈寶玉入席。興許是因為知道賈寶玉手中有豐厚資源,日后他需要仰仗,因此對賈寶玉比剛見面客氣了太多,拉過自己的凳子挨著賈寶玉坐,顯然要招呼他的意思。
旁邊丫鬟端了水盆過來。薛蟠原本都拿起筷子了,見狀抬頭看了上方的薛姨媽一眼,見對方瞪著他,才有些不耐的放下,伸手放進盆里,卻只是隨便薅了兩下。
那丫鬟也是知道自家少爺的脾氣,并不多留就退開,另有一個丫鬟端著疊整齊的干手帕上來。
薛蟠也只是抓起擦了擦就給扔回去。
賈寶玉身邊同樣也上來兩個丫鬟,他雖然覺得有些太奢費人力物力,但入鄉隨俗,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失禮,因此十分規矩的凈了手,臨了還自然而然對兩個丫鬟道了聲謝。
兩丫鬟一愣,倒也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看了賈寶玉一眼便躬身退了回去。
上方的薛姨媽見此,簡直不忍直視。看看自家兒子,再看看姐姐的兒子,她有種無地自容之感。
連薛寶釵都多瞧了賈寶玉一眼。
王夫人倒是不大意外,自己的寶玉,本來就是知禮懂事的。特別是在丫鬟們面前......
薛蟠也沒察覺自己給母親丟臉了,見母親招呼著姨媽,他很盡責的也招呼著旁邊這個小表弟。
“好兄弟,嘗嘗這個。”
“好兄弟,再嘗嘗這個。”
不一會,賈寶玉碗中便堆滿了薛蟠夾過來的菜。
雖然都是珍饈,但無一例外全是肉食,估計都是這小胖子自己愛吃的。
賈寶玉很不習慣他這般熱情,面色誠懇的推諉道:“多謝薛大哥了,我自己來就好......”
薛蟠見賈寶玉碗里也裝不下了,這才放過他,開始一個勁的往自己碗里扒拉。
薛姨媽本來也準備給賈寶玉夾菜,見薛蟠這般,終于覺得兒子做對了一件事。又怕他只是頭起這般,便再囑咐道:“蟠兒,別只顧自己吃,多照顧你寶兄弟,他比你小,好些菜夠不著。”
薛蟠胡亂應了,她又讓女兒給王夫人和賈寶玉添酒。
寶釵端起分酒壺,先走到王夫人身邊斟了酒,再到賈寶玉旁邊,屈身斟了一杯,并道:“寶兄弟,雖說酒不可多吃。但是既到了我們家,好歹也嘗嘗。”
聲音溫和清朗,沉穩大方,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多謝姐姐。”
因為離得近,寶釵舉手投足之間,賈寶玉還能嗅到一陣極淡的馥郁芳香。賈寶玉覺得心情忽然變得很寧靜,很舒心......
一頓豐盛的晚宴,賈寶玉吃的肚子微微鼓起。
倒不是說席上的菜肴多么美味,相反,薛家的菜大都做的很清淡,味道相比后世千奇百怪的美食還是差了些。
但是那種清淡中透露出十分純粹的天然食材的清香,以及桌上餐具、菜色極具中國古典韻味的視覺感官,都十分勾引起他的食欲。加上薛姨媽母子三人的熱情招呼,賈寶玉這才稍微敞開了肚子。
飯后在偏廳內閑坐了一回,薛姨媽母女二人就送王夫人和賈寶玉到早已收拾好的上房中歇息。
然后薛姨媽留在王夫人房中兩姊妹說話,叫寶釵送賈寶玉到他的房間。
“寶兄弟,這邊。”
寶釵領著兩個丫鬟,在前引路,時不時回頭,微笑的招呼一聲,似乎生怕賈寶玉有一絲客居的陌生感。
借著廊檐下的微弱的光線,賈寶玉再次估量了一下寶釵的顏值,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真的是很神奇,可以把一個人的容貌刻畫的這么令人賞心悅目。寶釵已經是如此,更不知道,那同列十二釵之首,風流靈秀,容貌應該更勝寶釵一籌的林妹妹,又是何等光景......
到了一道紅漆的房門之前。薛寶釵笑說:“寶兄弟,這便是我媽給你收拾的屋子,你先看看可還喜歡。”
說完,伸手輕輕一推,伴隨著門軸轉動的聲音,房門應聲而開。
里面燭火通明,已有一個小丫鬟守候在其中,見眾人進來,趕忙上前行禮。
寶釵道:“她叫喜兒,雖然你們隨行帶有服侍的人,只是我媽怕還有些不甚便宜的地方,就叫她過來聽候使喚。
有什么需要或者不中意的,只管打發她來回。不要圖省事,怕麻煩,那才真是外道了。”
賈寶玉掃視了一下房間,通體的古色古香,十分敞亮。
四周的墻壁上,簡單的掛著一些文人字畫。西邊一角的高幾上,置著一個紫銅色的香爐,正有兩束裊裊的薄煙盤桓升起。
當中置著一張小圓桌,桌上擺著茶盤杯碟。
左邊是一道高大的木制屏風,將屋子分割成兩半,雖看不見另一半,但估計里面便是真正的臥榻之所。
賈寶玉心中被這樣典雅大氣的房間所悅,面上不由露出一抹笑容,道:“多謝寶姐姐,這里很好了。”
“既如此,那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寶釵說完點點頭,便要帶著自己的丫鬟離去。
賈寶玉連忙叫住她:“姐姐且慢。”
寶釵便又停住。
賈寶玉道:“不知姐姐可有書嗎?如今時辰尚早,想和姐姐討兩部書瞧瞧。”
寶釵微微訝異,今日她雖是第一次見到賈寶玉,但她母親和王夫人常有書信往來,她家又是行商之家,消息廣泛,因此之前便曾聽聞過一些關于賈寶玉的傳言。
這個表弟出身都中國公府,身份尊貴。因為出生時有異象(銜玉而誕)而倍得家中老祖宗,也就是老國公夫人的寵愛,從小視若珍寶。以致于姨媽和姨爹都不大敢管束。
這樣的出身與境遇,年紀又小,自然驕縱些。這也罷了,大凡王公府邸的子弟,多是如此。
只是......
聞得他不愛讀書才是,怎么這會子卻急著要書看呢?
心下有疑惑,寶釵面上不顯,只笑道:“我雖不大讀書,倒也有兩部,只是不知有沒有寶兄弟愛看的。”頓了頓又道:“寶兄弟要看什么書,我回去找找。若沒有,我讓人到我哥哥書房中去拿,他那里書倒多。”
“也不拘什么書,不過歷史傳記之類的就好了。”賈寶玉想起下午的時候與薛蟠說過他不愛看書,這會子又去找他拿,明日他難免又要糾纏詢問,便補充道:“不過是隨便說說,姐姐若是沒有就罷了。”
寶釵應下,看了賈寶玉身邊的兩個丫鬟一眼,笑著走了。
“二爺,你平時不是討厭看那些書么,怎么今兒偏偏叫表小姐給你找那些書來瞧?”
賈寶玉身后,跟來其中一個丫鬟問道,卻不是媚人。
賈寶玉回頭,看著這個說話的丫鬟。她和寶釵年紀相若,穿著一件銀紅色的小襖,青緞子背心,面容清秀,身材細挑。
估計是比媚人年紀小些的緣故,看起來倒更顯嬌俏。
她,便是襲人,自己身邊的第一大丫鬟。
“你不知道,咱們二爺病了一遭,不但連前事都忘了,而且性子也變了。說不定啊,從此以后,二爺也變得勤奮好學,以后考個狀元回來呢。”
賈寶玉還沒說話,媚人卻先笑道。
襲人愣了愣,也笑了,道:“若真是這樣,那便好了,老爺和太太不知道有多高興。”
如此說笑一陣,幾人一起進了里間。
里間果然更寬敞些,右邊是一個碧紗櫥,由木架絲質屏風隔著,上罩著薄紗,隱約可見里面有兩張小床,預估便是丫鬟睡的地方。走過碧紗櫥,正中的位置,放著一張梨花木雕刻的拔步搖床,上面圍著一圈粉色的幔子,內罩著青色的紗帳。屋里桌椅、箱柜等一應陳設用具皆是半新的,纖塵不染,顯然之前精心打掃、布置過一番。
襲人便招呼著喜兒去打水。媚人說:“你才受了傷,還是我同她去吧。”
襲人卻道無事,仍舊與喜兒去了。媚人便站在屋里跺腳嘀咕:“這個時候還逞能,偏要顯得我們都不如她,都是懶的。”
抬頭見賈寶玉看著她笑,又覺得很不好意思,于是趕忙岔開道:“二爺,我幫你梳頭吧。”
古人不論男女皆留長發,賈寶玉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他的發式很復雜。
坐在鏡子前,媚人輕輕拔下他頭頂的鎏金束發長簪,等他的頭發披散后,再將那一綹綹小辮子慢慢解開,最后用篦子梳直。
“咦,媚人,這包臟衣裳好像不是二爺的,誰拿進來的?”
襲人打水回來之后賈寶玉的頭發還未梳好,她便去整理賈寶玉之前換下來的衣裳。
從京城到金陵,走了大半個月,若是路上洗衣服不太方便,便把換下來的衣裳都用包裹包著,等方便時再拿出來洗凈晾曬。
此時她就發現一包還沾著泥土的衣裳,雖然同樣華貴,細看卻不是賈寶玉的,便問媚人。上午馬車失控,她也摔著了,今天都是媚人在伺候賈寶玉。
媚人偏頭看了一眼,道:“那包不是二爺之前穿過的嗎?是茗煙他們送進來的啊,難道送錯了?”
襲人沒說話,又翻找了一遍,忽然道:“二爺之前穿的那身衣裳并不在這里。”
她是賈寶玉身邊的“內總管”,賈寶玉的一切她都時常清算著,很快便發現賈寶玉的衣裳少了一整套。
媚人笑道:“那便是了,上午馬車失控,大家人心惶惶的,幻靈寺里面人又多,想必是茗煙他們粗心,錯拿了別人家的衣裳。”
襲人聽了,也覺得只能是這樣了,罵了茗煙幾個幾句,又道:“那寺里都是旁的地方來上香的人,明兒就算專門讓人去找,怕是也難得找到,倒是茗煙他們必要為此得一個大的不是,罷了,不過一身衣裳而已,也不值得大動干戈,依我說,就不必去回太太了。”
媚人笑道:“你說的是,反正二爺也不差這一套衣裳穿,況且依我的看法,那身衣裳是二爺病重時穿的,丟了也好,說不定二爺的病也是這么丟沒了的!”
襲人聽她這么一說,便是找回來怕是也不敢再叫賈寶玉穿了,因此也就不再遲疑。一時又道:“那這身衣裳就拿出去叫婆子們洗了,讓他們拿回家去給自家小子們穿吧。”
賈寶玉自然不能穿來歷不明的衣裳,哪怕這身衣裳看起來也是材質不俗。
襲人和媚人兩個嘰嘰喳喳的說著衣裳的事,賈寶玉一點也不感興趣。
正好他要的書寶釵也派丫鬟送了過來,梳好頭發之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去翻看。寶釵送過來的一共四本,具是嶄新的書冊,裝訂精美,用一張淡粉色的布巾包著。
賈寶玉挑了一本本朝紀事,坐在床邊就打開來看。
忽覺腳下一涼,賈寶玉低頭。原來是襲人端了一盆熱水過來,蹲在床前,拿起他的腳,褪去鞋襪,與他洗腳。那十根還未完全長成的蔥纖玉指,略帶冰涼的觸感,令賈寶玉不由自主的一抖。
“二爺,水燙么?”
“不,水溫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