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之后,探春梳理好妝容出來,勉強與眾人說了一句話,便告辭回秋爽齋。
大家也能體諒她,并未多留,只有賈寶玉送她回去。
而后,迎春、黛玉、湘云、惜春幾個又閑敘半會兒,也在自家丫鬟、仆婦的陪同下,回去休息了。
寶釵因為蘅蕪苑和稻香村離得近,又無奶母等人催促,所以多留了一會兒,到王熙鳳的屋里,關心了一下起座、料理等事。
李紈將賈蘭安頓睡下,也走進來看王熙鳳。
寶釵此時本有心離開,就說了一句夜深,讓李紈早些休息之類的話。
只是李紈卻回賈寶玉剛才和她說過,一會要安排李靈進來,所以她得略等一等。
寶釵一聽,竟打消了立馬回去的念頭,反而和李紈有一茬沒一茬的說起話來。
李紈不知道李靈什么時候收拾好進來,所以寶釵愿意留下陪她說話,她自是樂意的。
一時李紈嘆道:“鳳丫頭也是命中注定該有此一劫,她平時太好強爭勝了,若不然”
若不然,趙姨娘也不會別人都不害,單害她一個人。
當然,倒也不算是單害她一人,只是賈寶玉嘛,大家很容易就明白的事,那是為了給賈環清路。這種事屬于大家族諱莫如深的話題,她自然不會去探究什么是非。
寶釵聽了不語。
雖然她對賈環和趙姨娘這類人沒什么偏見,也不屑于去踩壓,但并不是說她就看得起。
相反,她內心比旁人更看不起這類愚昧無知又市儈猥瑣之人。
只是因為她高潔的品性涵養,讓她不屑于去捧高踩低,徒遭小人記恨。
所以之前賈環和鶯兒鬧矛盾,她才那般偏袒賈環來平息事故,一則顧及親戚情分,賈環畢竟年紀小,又是她姨爹的兒子,另一則,這類人,沒必要和他爭執
不過這是之前的想法了。
如今趙姨娘做出這樣的事來,顯然讓她這樣涵養好的人,心內也生出極大的怒意。
其人心思何其貪婪歹毒。
旁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想咒魘賈寶玉!
不說賈寶玉如今在她心目中有何其重要的地位,便是說賈寶玉的品性為人,趙姨娘也是萬萬不該生出歹念的!
賈寶玉何等人物,少年已居高位,便是在朝廷、宮里,都有很高的地位了。這樣的人,若是對她們孤兒寡母有任何壞心,她們早沒生存之地了。
相反,就連寶釵都知道,賈寶玉平時對她們是很尊重,甚至關愛有加的。
如此情況下,趙姨娘還能生出歹念,可見懷有虎狼之心的人,并不能以善舉將其感化。
寶釵自入京都以來,第一次如此厭憎一個人。
她尚且如此,何況賈府其他人?
所以,她知道趙姨娘明日定沒好下場,所以也不會和李紈再去譴責她,反而詢問出她心中一個疑惑:
“聽她們說,今晚在寶玉和鳳丫頭兩個的屋里都搜出那種邪祟的東西,若是此法可害人,怎么我看寶玉倒是一點事沒有?若說它不害人,鳳丫頭又確實被魘住了”
寶釵博聞強記,又念頭通透,實則少有生出此等疑惑之心。實在是今晚的事已經超過了她目前的認知,她希望能從長些年歲的李紈這里得到解惑。
李紈聽了,也是面有疑惑之色,不過沉思一會,她還是回道:“以前我尚在閨中之時,聽聞父親大人有言:
‘世人所謂邪祟,大多不過穢人心智,致使人生出喜、怒、哀、樂、悲、恐、驚七情,或貪、嗔、癡、恨、愛、惡、欲七妄。此皆不修己身,心靈空乏之人所容易遭迷惑。
我輩讀書人,習圣賢之書,養天地浩然正氣,如此尋常邪祟已不能近吾輩之身。
待雄飛高舉,進駐朝堂,加有浩蕩國運護身,邪祟見了亦深畏,又何以懼之?’
我以前不懂,如今看來,父親大人此話不假。寶兄弟身負進士功名,又在朝中占據高位,此等陰私邪祟手段,自是對其無法造成傷害,所以趙氏和那賊婆的宵小手段,才會只對鳳丫頭有成效,而對寶兄弟無礙。”
李紈說著,自己倒點起頭來。一時對那離開很多年,以前只覺古板、嚴苛的老父親多生出幾分敬仰之心。
寶釵聽了直皺眉,若按如此論,豈非世上只有男子才能抵擋這些邪祟手段,而她們女子,只能聽之任之,無可奈何了?
她抱了三分懷疑的心思。
不過賈寶玉今晚無事這是事實,若真是這樣,也是令她高興的事,等到將來她嫁給賈寶玉,有他相護,倒也不懼這些邪祟的手段了
猛然驚覺這樣的想法何其羞人,便自顧低下來,不想被李紈看見。
可惜此時就她們兩人對面說話,她的細微表情李紈自然是看見了,便問:“你怎么了?”
“沒我只是覺得這次苦了探丫頭了,她那么要強的人,怕是很長的時間都走不出來了。”
寶釵急忙道。
“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她不是太太肚子里出來的,這母女血脈的事,誰又能真正斬斷呢?
不過我看寶玉倒是個真情實意的,對探丫頭也是真心的好,有他在,只怕情況要好不少。”
李紈說著,忽然想起之前在王熙鳳的屋里,賈寶玉將探春交給她之時,眾目睽睽之下,那直抵她左心房的觸碰。
心中顫顫,而后又感覺十分羞愧,便也沒再開口。
如此,兩個各懷心思的少婦和少女,一時間沉默下來,直到外面傳來聲響,兩人這才起身迎出來。
果然賈寶玉和李靈說笑著進院子,后面還跟著不少丫鬟、仆婦。
“現在是晚上,各處都看不清,等以后李姑娘有空,我再帶李姑娘仔細瀏覽這園中風景”
“多謝二爺。”
靈秀的少女,雖始終背著一個小小的藥箱,卻也不能完全掩去青春少女的美麗。
寶釵把她瞧了兩眼,在對方微微一禮中,也回了一禮。
“嗯?林妹妹她們都已經回去了?”
聽到賈寶玉的詢問,寶釵點頭應了,然后看李紈要忙著帶李靈去安置,便對她告辭,帶著鶯兒離開。
賈寶玉看著她直接了當的身影,只是微微一想便明白了三分,立馬對香菱和晴雯道:“你們留下幫李姑娘安頓一下,我去送送寶姐姐。一會也不要等我,直接回怡紅院,我從那邊桃花林就直接回去了。”
說完不待香菱和晴雯拒絕就跟出了院門。
晴雯跺腳嬌嗔了一句,旁邊李紈等就笑了。
另一邊,旁人不注意處,李靈也回頭看了寶釵主仆遠去的背影一眼,心頭有些失落。
從隨著黛玉揚州、蘇州一行,她便知道了病若西子、稀世靈美的黛玉在賈寶玉心中的地位,原以為這就罷了,如今看他這位名為寶釵的表姐,不但容貌不輸于黛玉,品格端方更勝三分,她又拿什么和這些人比呢?
只怕他心中根本無意,剛才一路給自己介紹園中景致,語氣討好,只怕也只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在這里替他醫治傷者。卻是自己多想了。
內心幽幽一嘆,她轉身對微笑著看著她的李紈屈身一禮,然后步入對方給她安排好的房舍當中。
稻香村外,寶釵剛出院門就被賈寶玉追上。她作若無其事狀,只是走了十幾步之后,才稍微駐足道:“這么晚了,你又追上來做什么,早些回去歇著吧,今晚你也累了。”
賈寶玉越過鶯兒,鶯兒自動就往后退了幾步,然后賈寶玉才笑道:“不是寶姐姐叫我出來的嗎?”
寶釵回頭,疑惑的看著他:“我何時叫你出來了?”
賈寶玉便呵呵一笑。
別人都走了,就你不走。我一來,你卻走了?
如此簡單的計倆,林妹妹都不知道給我耍過了多少回,你當這招多么高明,本少爺看不出來?
被賈寶玉這么笑看著,寶釵自若的神色終于掛不住,面頰一紅,也不再追問賈寶玉,抬腳往前走了。
她并非存心如此,只是下意識的這么做出來了。臨走之前,自然是希望賈寶玉能出來送送她。
當然,若是賈寶玉沒出來也沒什么。只是不料賈寶玉還是一如既往的人精,不但看穿了她的內心,還當面毫不留情的給她揭穿。
賈寶玉得意的一笑,回頭看了鶯兒一眼。鶯兒會意,把燈籠給了賈寶玉,自己再次退后好幾步
“寶姐姐,你慢點走,仔細摔了。”
賈寶玉將燈籠伸到寶釵的旁邊,借著給她照路的由頭,仔細看她的臉。
卻見她原本白若凝雪的臉上,早已布滿羞意,發覺他偷瞧,還偏過了頭。
顯然,少有做出這般小心思行為的寶釵,在被他發覺之后,自覺面上過不去。
賈寶玉便將寶釵放在身側的一只手握住,一邊笑道:“寶姐姐,我很高興呢。”
寶釵本來下意識要躲,聞言道:“高興什么?”
“就是高興。”
寶釵心思通透,只是微微一想,便隱約明白賈寶玉所言何意。
此時月陰星稀,幽靜的石板小路上,除了遠遠吊著的一個丫鬟,就只她和賈寶玉二人。本來這種類似花前月下的場面就讓她心兒略跳,又那堪賈寶玉如此言語暗示?
不過片刻,心就砰砰跳起來。
賈寶玉將她的反應察覺在心頭,待走過蜂腰橋,跨入大主山的石階,兩邊有稀疏林木,愈發有“月夜相約”的情調,因此賈寶玉忽然湊到寶釵耳邊,道:“寶姐姐如此緊張,可是怕我對寶姐姐做什么?”
此話顯然正中寶釵內心,她立馬甩了一下賈寶玉的手,作欲逃離狀。
賈寶玉本來也只是想嚇唬她一下,可是見她這模樣,竟當真起了三分真意,因此手上一個用力,便將她亭亭玉立的身子卷入懷中。
恰好前方有一塊半人高的石頭佇立在階上,他便一個跨步,讓寶釵被夾在他和石頭之間,不得逃脫。
寶釵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并道:“做什么,快放開,鶯兒還看著呢”
賈寶玉便笑說:“鶯兒怕什么,反正也是我的人。”
寶釵一聽這話,倒把掙扎停了,仰頭看著賈寶玉,羞怒道:“你還好意思說,你做那樣的事,竟把我們當什么了?”
賈寶玉本來只是隨口一說,說完見寶釵果然生氣自然有些后悔。方才的話卻是不該,當是一不小心把鶯兒給賣了。
只是如此一來,他就更不能松開她了。
萬一她回去一個想不通,拿鶯兒撒氣,那他不是做了壞事了?
幾乎不曾猶豫,賈寶玉立馬就逼近寶釵的臉,深沉的道:“寶姐姐如此問,難道是想說我不尊重寶姐姐,只是拿寶姐姐做任意玩笑消遣之物?”
寶釵本來生氣,只是聽賈寶玉如此說話,又見他面上毫無羞愧之心,反而隱現難過之色,自己的心態倒先弱了三分。
難道自己的話傷到了他的心?
果然賈寶玉舉手鄭重道:“我若果有此心,管叫我頭腳生麻子,手上起繭子,背心長痱子”
“別說?!”
寶釵一見賈寶玉的做派以為他要發什么毒誓,連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只是耳中接聽到的信息好像和大腦中想象出來的不一樣
隨即,她一雙細淡好看的眉頭就高高揚起,帶出一抹好看且危險的弧度。
腳下一抬,似乎想要踩某個捉弄她得逞,正努力掩飾自己笑意的人一腳。
但是終究沒踩下去。
以前賈寶玉開過分的玩笑,她還能很自然的打他。但是自她心中認定賈寶玉之后,她就再難對賈寶玉“出手”,包括“出腳”。
賈寶玉自然能察覺到寶釵的小動作,等了半天沒下文,心中怎么不知她是舍不得踩自己,心下不知作何感想,只是臉上的得意到底斂去,正要說話,忽見右邊火光大現。
原來因為他剛才的一番舉動,已經讓右手中的燈籠被里面的蠟燭點燃,此時已經將整個燈籠燒著。
“小心手!”寶釵立馬提醒。
賈寶玉倒是毫不在意,只是把手一扔,讓燃燒著的燈籠順著石階滾下去。燈籠不過是用油紙糊的,沒幾下就燃盡了。
周圍的視線頓時黑了下來。
“燈籠沒了沒事,這條路我早記熟了,寶姐姐若是怕黑,等會我背你上去。”
黑暗中,寶釵的頭一偏。
她才不需要,這條路她每天走好多遍,閉著眼睛都能找著!
寶釵沒說話,山林中便更加寂靜了,四周只有微微的蟲鳴。
賈寶玉原本是想訴一番情話,告訴寶釵,他之所以對她動手動腳,不是輕視,而是從內而外,由心及身,發自內心的一種全身心的愛意。
只是忽然覺得情話多了就沒那么大的效果,這個時候,或許該更直接和猛烈一些。
低頭,感受著寶釵蹦蹦跳動的心臟,他知道了,或許佳人的內心也在期待著什么。
于是他低頭,噙住寶釵芳香的朱唇
這是他第二次吻她,依舊如之前那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