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收到了探春的請帖,同一日,蘅蕪苑、稻香村、紫菱洲等處,也無一例外,都接到了一份相似的請帖。
大觀園中景色宜人,風光秀麗,同時在園中居住的人,大多都是通曉文墨的。探春效仿古人邀集詩社,行風雅韻事,所有得到她的請帖之人,無不心情雀躍,紛紛回帖,表示明日定到。
第二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大觀園中的姑娘們都起的很早,收拾打扮一番,就往探春的秋爽書齋而來。
探春見黛玉也過來了,笑說:“我不算俗的,偶然起了這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子試一試,誰知道一招皆到。”
寶釵笑道:“園子空大,又只有我們幾個住著,早該起個詩社,大家聚在一處,一來有個玩興,二則也不辜負這園子。”
黛玉便把寶釵一瞅,嬌滴滴的道:“你們要起詩社別算上我,我可不敢的。”
眾人笑她:“你還不敢,我們誰還敢呢!”
取笑一番,探春十分高興,見賈寶玉還沒到,便玩笑說:“好個二哥哥,又是他遲到!昨晚都很晚了他還叫人來回信,我還以為今日他會早到呢,誰知道,最散漫的還是他。”
對于探春的討伐,眾人附和。
“我去把他拉過來!”
湘云果然還是最好動的,瞅著機會就要行動。
“你呀還是消停些,他興許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略等等無妨,你又跑去,等會我們又該一起等你了。”寶釵拉著湘云,不讓她跑。
對此,眾人自然是支持寶釵的話了,湘云一吐舌頭,倒也不堅持。
一時李紈也來了,大家又說笑一回,然后李紈便問:“你邀請的人可都到齊了?”
探春剛要回話,湘云插嘴說:“寶哥哥還沒來。”
“倒不用等他,太太找他有事,咱們先玩咱們的。”
湘云正待問王夫人找賈寶玉什么事,還是探春看出李紈不想細說,便接著道:“除了二哥哥,我還邀請了李靈姑娘,不過李姑娘回帖說了,她不會作詩,不便入社,我瞧著倒不像是謙辭。還有惜春,她晚上才從那邊搬過來,我聽她語氣,是定要入社的。”
李紈道:“如此人倒是足夠了。”
黛玉卻笑道:“我說你還忘了一個人。”
眾人忙問是誰。黛玉道:“那櫳翠庵里的妙玉,我們也見過她幾次了,聽她的口吻,倒不像個俗人,你怎么不請她?”
“這我倒是沒想著。”探春若有所思,她寫帖子散出去也不過是心血來潮,就想著家中這些姐妹。至于妙玉,那是出家人,探春下意識就忽略了。
李紈則道:“罷了,她性情古怪,還是不請她的好。”
李紈這么說,剛剛起興的眾人也意味過來,也是,大家聚在一起作詩取樂,圖的是個樂子,又不為流芳千古,何用真名士俱須到場?姐妹們高興才是第一位的,那妙玉人生的好,性子卻不大好。
見眾人的面色,黛玉也不再提,卻聽探春忽然望著她笑道:“聽聞未來的二嫂嫂德才兼備,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以后她來了,我們就又多了一個作詩的人。”
黛玉一愣,隨即面色沉下來。
探春對著她笑,又說什么“二嫂嫂”之類的話,讓她一下子覺得,探春是在嘲笑她。
雖然賈寶玉向賈母求她的事沒傳開,但是探春肯定是知道的,她還故意這么說,分明是笑話自己不是她的正牌“二嫂嫂”,是個小的
雖然這一點她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被這個親小姑子說出來,還是讓她很傷心難過。
然而探春只是通過妙玉,忽然想起葉蓁蓁,然后也沒深思便說了出來。
之所以對著黛玉笑,確實有以此趣一趣黛玉的意思。黛玉七歲就到賈府,她們從小一處長大,這不,黛玉大概以后也是她的小嫂子,對她來說自然是件值得說道的事,憋了幾天,一時不妨才捅了一下這個話題。
如今看黛玉面色“陰沉”,也反應過來可能讓黛玉誤會了,面色略有尷尬。
其他人就沒那么多顧慮了,雖都憋著,但是笑容都很真實。
黛玉便看了她們一眼,冷哼一聲,抬腳就要走。
一群壞人,才不要理你們了。
只是剛一轉身,就被一雙豐軟的柔荑抓住,回頭一看正是寶釵,寶釵面上也帶著笑,只聽她說道:“你怎么急了,她不過隨便一句玩笑,也不曾當心的。”
黛玉聞言,直欲反說:“你笑什么?你還不是和本姑娘一樣!”
不過想來若是這樣說了,今兒這社肯定就結不成了。因此把嘴兒一翹,悶著頭不說話。
探春便過來笑著賠禮:“好姐姐,向來是我說話不留心,姐姐若是為這個惱我就不該了。那葉家嫂子再如何好,我也不認識她,輪感情她怎么也越不過姐姐去,我豈有疏遠姐姐反而去親近她的道理?”
“呸,你還說!她好不好關我什么事兒?你愿意和誰親近和誰親近!”
黛玉舉了探春一下。
她惱的本來就不全是為探春,更多的是難為情。甚至也不叫惱,就是不想留在這里被眾人嘲笑。
到了此時,她方明白為什么寶釵不與她爭,反而要等兩年再說。果然,還是她精明,如今這種情況,在這些舊日的姐妹們跟前真的好難處啊。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姐妹,還為這點小事著惱確實不該,還是說回詩社的事吧。”
李紈笑著打了圓場,然后也不給眾人反駁的機會,繼續道:“還是三妹妹有雅興,今兒呼了巴拉把大家都請來了。本來之前我就有意找你們起個詩社的,只是一想我自己又不大會作詩,倒不好瞎忙亂,如今你們自己想起來倒也好了。
不過既然是結詩社,就要有個社長約束大家。橫豎我詩作不好,便自薦掌壇,你們可都不許與我爭啊。”
李紈這么說,自然把大家的視線從黛玉和賈寶玉的八卦上面轉移開來,然后紛紛點頭附和。李紈本來就是大嫂子,她們這群大小姑子都歸她管帶,她做社長,再合適不過了。
黛玉不知想到什么,嘴巴一張就要說話,臨了看見探春的笑容,頓時便縮了回去。
還是別說話,不然她們肯定又要在自己身上作妖,好煩人
因此只作旁觀,聽她們議論。
賈寶玉其實起的很早的,只是忽然接到王夫人的傳訊,便去了榮國府。
王夫人院里,一個女人在那邊哀哀戚戚,哭聲不斷,惹得王夫人暗暗皺眉,直把手中的念珠全都數錯了。
只是礙于一族中的顏面,不好趕她走而已。
好容易等賈寶玉過來,王夫人也無意閑敘,直接開門見山:“寶玉,聽說前日你去家廟,把芹哥兒打了,還要把他趕出京城去,可有這件事?”
“寶叔,你大人有大量,你侄兒若是犯了錯,你只管教訓,只是千萬別把他趕出京城去啊,你若是把他趕出京城去了,讓我可怎么活啊。求求你了寶叔,我給你跪下好不好”
一個三四十歲,姿色平庸,滿面含淚的女人不等王夫人的話說完便插嘴,而且說著直接就對賈寶玉跪下,似乎受了萬般折辱,在這里委屈求全。
王夫人雖然厭惡她,但是見狀還是立馬讓丫頭們去扶。
以嫂跪叔,太失體統,傳出去,怕是別人都要戳賈寶玉的脊梁骨。
賈寶玉卻似沒看見,只對王夫人道:“太太,確實有這么一回事,芹哥兒”
“那些都是別人陷害他的,寶叔千萬不能相信外人,反而懷疑芹兒啊,芹兒那么好的孩子,縱然有些小錯,也絕無可能做出那些事來,寶叔千萬不要被小人蒙蔽了。”
被尖銳的聲音強行打斷話語,賈寶玉眼簾一沉,默不作聲,等她說完話,才轉身,看著被丫鬟們夾著的賈芹之母周氏,淡淡道:“賈芹的事是我親自辦的,你的意思,是我要陷害他了?”
周氏一愣,隨即道:“寶叔,看在都是一族的份上,你就饒了他吧,我給你跪下”
賈寶玉官爵太高,根本不是她敢得罪的,所以只能避重就輕。至于下跪,與其說是哀求,不如說是要挾,雖然這種要挾有些蒼白,但是對于很多人來說或許就很管用。
比如賈政,他通常拉不下顏面來。
但是賈寶玉卻不以為意,不再理她,回頭與王夫人解釋了一番賈芹在家廟中的所作所為。
王夫人看去面善,眼里卻是最容不得沙子的人,之前只是隱隱聽說這件事,如今從兒子口中得知真相,自然是火冒三丈!
沒成想,族里居然還有這等豬狗一般的東西,在家廟里都敢做那些事。更有,被賈寶玉這個當兒子的當面說起這種臟心事來,也令王夫人十分抹不開顏面,因此怒斥道:“周氏,你也不必再哀嚎了,芹哥兒做出這種事來,沒請族中仲裁把他踢出宗族,已經是寬大處置了,你若是再在這里胡攪蠻纏,休怪我不顧三房的體面!”
王夫人掌管榮國府多年,兩府中的人物尚且懼她,何況一個族中普通婦人?
這起人,多半都是靠著兩府的接濟過日子,少有自己立著基業的,本來就是寄生蟲一般的存在,哪里敢拂王夫人的意?見王夫人怒了,只得喏喏道:“太太息怒,太太要管教他自然是他的造化,只要留他在京城,隨便太太如何處置妾身都毫無怨言,若是把他趕出京城,他該怎么活呀?妾身,叫妾身又怎么舍得”
“你若是舍不得,可以和他一起離開京城。”賈寶玉冷冷一笑,然后又道:“賈芹還有幾個兄弟,若是都舍不得,你也可以帶著他們一起離開京城,若是整個三房都舍不得,都可以一起。”
“寶叔,你!”周氏怔了,隨即怒道:“寶叔未免太過霸道,我們三房一共幾十口人,難道寶叔都要把我們攆出京城?”
“你可以試試。”
賈寶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也不想與這等婦人多言。愛子之心人皆有,但若是不知悔過,不識進退,賈家實在不缺什么人口。
“丑話已經說在前頭,從今日起,你若是再敢進府打攪老太太或者太太的安寧,周氏你且看看,惹怒我究竟對你有什么好處。你們兩個,把她趕出去,吩咐外門上,以后不許她再進府。”
賈寶玉直接對王夫人屋里杵著的兩個婆子吩咐道。
那倆婆子也不遲疑。經過有心人觀測,寶二爺的話,現在可是比老太太和太太的話更管用了。
不說寶二爺是兩府的繼承人,便是眼下,老太太、老爺太太都聽他的呀,這誰扛得住
周氏被趕出去了,王夫人反而對賈寶玉道:“這種事值不得什么,你也不必為她們生氣。”
賈寶玉忽然就笑了,“我沒生氣呀,剛才要是不那樣也鎮不住她,要是她以后再來煩太太,那多惡心人呀?”
王夫人便瞅著賈寶玉,忽然就伸出手指點了他額頭一下,然后自己也笑了。
“多大的人了,說話還是這么沒臉沒皮的。”
她習慣性的把賈寶玉摟在懷里疼愛一番。都說萬事不能對比,以前就覺得兒子好得很了,今日再聽了賈芹的事,連那種貨色都敢在外面亂來,對比起來,自己的兒子,簡直就是完美!
如此,便是他行事略有不符合自己的心意處,她也愿意包容了。
不論是再不講理的父母,只要孩子足夠的優秀,他們也能一定程度的放棄把他們的思想強加在孩子的身上。
所有的管束,都是他們覺得,孩子不夠好
雖然王夫人想多與賈寶玉說說話,但是賈寶玉還惦記著探春的邀約,因此很快脫離王夫人的懷抱,對她告辭回了園子。
進了園之后,看見滿園春色,想著那些美麗動人的姐妹們都在等著他,他的心情不禁越發好了起來,忍不住高聲唱道:“勝日尋春沁芳濱呀,無邊美色動人心吖,等閑識得春風面,萬紫千紅總嘛是那個村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