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網山上接連的大變故,圍獵之事肯定是無法繼續了。
就地取材,為景泰帝準備一套簡單的棺槨這是首要的大事。
當然,皇帝的后事朝廷自有章程,自不會這么簡單草率,不過是因為在圍獵場,只能先行如此。
等回京之后,該有的禮制,一樣都不能少。
而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商議拔營回京,主要也是為了等候太上皇蘇醒……只有等太上皇蘇醒,那些現在還不能決斷,只能模棱兩可敷衍應對的事,才能有個確切的結果。
比如,如何安置曾經的二皇子殿下。
他要上山了。
對于二皇子,賈寶玉也是頗為遺憾。
兩人之間雖然已經不似一年前那般親密無間,但至少明面上沒有發生過不愉快的事。
對于二皇子的遭遇,賈寶玉也只能替他感到可惜與嘆惋。
他知道,二皇子這遭上山,生死難料。
另外一則,以前他在二皇子身邊以臣下自居,如今形勢逆轉,二皇子不是真正的皇子不說,而他賈寶玉,到頭來反而疑是正派皇孫。
也不知道,當二皇子上山,聽到這些流言蜚語之后,會是怎么樣的心境?大概是不能接受的吧。
從行宮出來,已近黃昏。
茗煙來到近前,悄悄交給賈寶玉一張紙條。
賈寶玉展開一看,眉頭便是一皺:
寶靈宮前,神像之下!
雖然不見落款,但是賈寶玉還是一眼便知道,這肯定是姓吳那女人讓人傳出來的。
至于這句話的意思……
寶靈宮神像之下,那是他和這個女人發生糾葛的地方。
這個時候她傳這個給他,很簡單,就是威脅。
賈寶玉心中有些不悅,雖然早知道自那次之后,他就很難再徹底甩開這個女人,但是被她一次次的“騷擾”,而且還是不知輕重的攪屎,他自然不滿。
也不想想這是什么時候了,也敢隨便給他傳這樣自以為隱晦的紙條?
當別人都是傻子?
不過隨即轉念一想,若是那女人并非如此淺陋,怕是他也不能如此輕易拿捏了。
而且,吳天佑這次犯下滅族的死罪,那個女人慌也是正常的。
不能要求每個女人,都有皇后那樣深厚的城府與沉穩的氣度。
抬起頭,見茗煙一雙不老實的眼睛使勁往紙條上瞟,賈寶玉便將紙條捏成一團,扔到他懷中,吩咐道:“吃了。”
“啊……”茗煙面色發苦,不過看賈寶玉不似開玩笑,也就利落的將紙團塞進嘴里,幾下強咽下去。
他很機靈,雖然看不懂上面話的意思,但是這個時候有人秘密給他們二爺傳遞消息,關系重大的可能性很高。
能夠為二爺保守住秘密,也是他的光榮與職責。
如此一想,倒也不覺得紙團難吃了。
看茗煙尊了命令之后,不但沒有異樣,反而露出一派“邀功”的神態,賈寶玉心下十分滿意。
這小子雖然奸猾一下,但是忠心絕對是沒得說。
人也機靈,值得培養……
抬頭看了一眼行轅的方向,賈寶玉調轉馬頭。
茗煙很識趣的問道:“二爺可是要去見大小姐?”
賈寶玉點點頭。
那個女人不能放任她不管,不然誰知道她會做出什么蠢事來。
以他的身份又不好直接去見那女人,但他可以很自然的去見他姐姐。
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作為弟弟,他也確實該去看看元春的。
“什么,你說什么?”
行轅中元春居住的小院,當元春聽聞抱琴的通稟之后,一雙美麗的眼睛頓時睜大,不可置信的反問。
抱琴也是滿臉唏噓之色,她沒進宮之前就是元春身邊的大丫鬟,從小在榮國府長大。
可以說“賈寶玉”也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二爺是太太(王夫人)的兒子,這一點怎么可能有錯?
從九月懷胎,到銜玉而誕,再到二爺長到六七歲上,她可都是親眼見證的。
二爺小時候,她還替娘娘抱過呢……
“娘娘,我剛開始聽說的時候覺得荒謬呢,可是現在到處都有傳這個消息,奴婢覺得事情肯定不簡單,所以才馬上來告訴您呢。”
元春有些發愣。
抱琴是跟了她十多年的忠心丫頭,她知道對方不會拿這么大的事來騙她。
可是,怎么可能,寶玉他……
身處后宮快十年了的她,立馬察覺到其中的牽涉到的事情的嚴重性!
難道,弟弟被人利用了?
也不怪元春多想,皇帝剛剛死,她那被太上皇喜愛的弟弟就被曝出是太上皇遺落在民間的孫子,怎么看賈寶玉都像是卷進了權力的斗爭甚至是陰謀之中。
“寶玉呢?”
“娘娘,奴婢都嘗試過好幾次了,門口的侍衛雖然對奴婢客客氣氣的,但就是不準奴婢出去……”
抱琴知道元春是想找賈寶玉問問情況。
元春頹然。這個時候,她確實有些作為女子的無力感。
行轅被封,連她們之前請求說去給陛下服喪那些侍衛都不許,說是要等到景泰帝的遺體安置妥當,再安排后妃們吊唁……
“娘娘,靖遠伯求見……”一宮女進來通稟。
元春大喜過望,立馬移動腳步,往門口走去。
到了外面,果然看見賈寶玉站在廊下等候,她連忙提著裙擺走下去,雙目怔怔的瞧著他。
“怎么了,姐姐?”賈寶玉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元春一聽這聲熟悉的姐姐,哪里還管的了別的,她知道,這就是她從布丁大點就逗弄管帶的親弟弟!
“寶玉,你過來,讓姐姐好好瞧瞧。”
元春招手,令賈寶玉近前,然后便抬手撫肩的查看賈寶玉的周身,一邊又道:“昨晚聽說你還帶兵去平亂了,你可又有傷著哪里沒有?”
聲音中滿心的關切。
從昨晚開始她就擔心賈寶玉,卻直到現在才看見人,她如何能自抑心中的感情?
賈寶玉面對元春就沒有面對太后那么的冠冕堂皇了,竟笑道:“瞧姐姐說的,都把小弟看扁了!小弟可是三品將軍,那些蝦兵蟹將如何能傷著我?
實不相瞞,昨晚小弟還殺了好多個叛軍呢!”
他倒是沒說謊,讓小弟們沖前面,他躲在后面放冷箭,幾乎一瞄一個準,確實射死了不少。
元春聽聞,倒也沒有家里女孩子那樣聽到殺人都面色發白,她只是有些緊張。
但是看賈寶玉確實一臉輕松,才沒好氣的道:“竟說大話,昨天不知道誰腿上還受了傷,流了那么多血,都嚇死人了。”
“咳咳,意外,意外而已……”
“呵呵”
賈寶玉尷尬的摸了摸腦袋,竟有幾分憨態,令元春緊皺的面容忽然就展開了笑顏。
然后賈寶玉才發現,今日的元春,已經褪去了以往那華麗雍容的裝扮,只著一套素色的衣服,頭上與他一樣,系著一根白色的綢帶,只是略細些。
臉上卸去了脂粉,頭上一件光鮮的首飾也無,便是連以往一直帶在小手指和無名指上的幾節泰藍色漂亮指套也不見了蹤影,完全顯出了她一雙潔白如玉,宛若無骨的手來。
此時的元春,整個看去雖然少了三分貴妃的尊貴,卻更多了七分清麗脫俗來。
兼之此時這一笑,恍若出水芙蓉一般清純燦爛……
賈寶玉不由自主的心想,景泰帝在與義忠親王的爭斗中受了傷,不管是不是如太監那般徹底,總歸是不能人道了。
那么,才封妃二三年的元春,大概率來說,還是清白之身……
饒是自己的弟弟,被他這么打量,元春也不覺面上有些緋然,輕輕掐了一下賈寶玉的胳膊肉,在賈寶玉回神的同時,眼睛看了一眼旁邊的那些宮人。
見她們無甚關注,才一拉賈寶玉,道:“走吧,進屋里說話。”
到了殿內,分主賓坐下,元春自然細細盤問了一番昨夜到今日所發生的事。
賈寶玉為了元春考慮,也沒有將更多的內幕告訴她。
元春雖然是貴妃,但也只有尊貴而已,說到底,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這個時候,知道的太多,對她而言未必是好事。
因此,賈寶玉就令元春心安的原則,之管把她心底的諸多疑惑和顧慮打消,多的一概不提。
很快一刻鐘過去了,賈寶玉起身告辭。
雖然外面的守將很給他面子,他進來時沒有遇到阻攔,但也不好在行轅之內久留,授人把柄。
“弟弟……”
元春起身相送,至珠簾之后,到底沒忍住叫住。
賈寶玉回頭。
“你……外面傳說你是皇孫的事,是怎么回事?”
之前,她沒敢問這個話題。
但元春又覺得,賈寶玉這一去,不知隔多久才能再來看她。
她忍不住還是問了。
賈寶玉沉默,看著元春熱切、緊張,而又有些患得患失的眼神,他豈能不明白元春的心思。
想想,任是誰得知自己心心念念,掛懷了十多年的親弟弟竟然是別人家的孩子,可能都會接受不了的。
深吸一口氣,他回身走了一步,在宮人們的側目之下,單臂抱了抱元春,低聲道:“不論真相究竟如何,寶玉,永遠是你的寶玉……”
元春愣住,原本覺得賈寶玉此舉不合禮法的想法也隨之消散。
還沒來的及細思賈寶玉的話,便見賈寶玉已經松開她,對她盈盈一笑,然后轉身出了屋子,沒再給她相送的機會。
“娘娘?”
抱琴走過來,扶住站定的元春,問候一聲。
元春回神,察覺自己眼中竟含淚,急忙取出帕子擦了擦,而后對抱琴道:“走吧,扶我回去……”
她聽懂了賈寶玉那句話,不論如何,她不會失去她這位至親弟弟。
這令她心中很感動。
至于以后的事,還有真相究竟如何,那就待以后再說吧。不然,還能怎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