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殿在主殿宇之后,臨水而建,南北通透。
離落輕輕撫完一曲,抬眼往東邊看去。屏風下,白虎皮鋪陳的涼椅之上,賈寶玉單手撐著頭,似閉目靜聽曲樂,又似早已入睡。
“殿下”
如黃鸝鳥般輕聲喚了一句,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便不再多出聲。一雙素手擱于琴案之上,目光卻直直望著涼椅方向。
殿下大概真的睡著了。
離落心中一笑,更加無所顧忌的端視著那張安靜寧和的臉。
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知道,無上尊貴的太孫殿下,亦擁有著稀世俊美的外貌,可令天下美人,見之自慚形穢。
若說世上當真有奇男子,則除太孫殿下之外,別無人選。
想到自己剛剛彈奏的,自以為流傳出去,必能傳唱天下的曲目,也是由對方所授,心里的崇敬便就無法抑制。
能夠伴隨在這樣的男子身邊,便是終生只為一名樂妓,亦一生無憾矣。
正想著,眼角余光瞥見有人進殿,轉頭之間,忙起身相迎,并欲行禮。
寶釵聽說賈寶玉在這邊賞舞賞樂,特意過來瞧瞧,到了這邊沒聽見聲響,還有些奇怪,進了殿之后,才明白賈寶玉竟是聽得入了眠。
壓手制止了欲給她行禮的樂姬和侍女,她走到賈寶玉的近前,看賈寶玉睡得如此愜意安靜,不想讓多余的人打攪,便與其他人擺手示意,讓她們下去。
給賈寶玉腰間的薄被往上提了提,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在賈寶玉的臉上,一時竟看住了,等回過神來,寶釵自己倒把臉一紅,幸而沒什么人看見。
察覺沒什么事,便輕手輕腳的走到旁邊的琴凳上坐下,看著面前這架秀色生香的古琴,想起自己的房間之中,當初賈寶玉送她那架“國色天香”古琴,心里兀自盤算起來。
自己是不是應該好好學一學琴呢,他看起來很喜歡聽琴曲的樣子。
寶釵博學,女子四藝也通,倒是琴藝未曾深研,一則因為彈琴唱曲屬于“色藝”的范疇,名門不提倡女子學,二則也是平時少有喜歡。
她倒是知道,黛玉似乎對此道頗為精通,曾有見她私習琴譜。
這般想著,指尖無意識的落在琴弦上,撥落一個音階:
“錚!”
寶釵急忙用手壓住琴弦,未使琴音擴散。但是即便如此,她還是立馬朝著賈寶玉那邊看去,生怕吵醒賈寶玉。
事不如人愿,只見賈寶玉眉間微動,二三個呼吸之后,猛然睜開了眼睛,抬頭間,很快鎖定了她。
寶釵只得露出一個歉意的神色,道:“不小心碰到了琴弦,吵到了殿下休息,還請殿下恕罪。”
賈寶玉看著寶釵,忽然笑了笑,招手讓她過來,并道:“我還道何處神女散播仙音,將本王魂魄從九天之外勾引而回,原來竟是我家娘子在召喚相公。”
寶釵聞言,縱使已經聽過賈寶玉無數妙語情話,心中不免也一下子甜蜜羞臊起來。
只她是個內斂之人,除了面頰微紅之外,并未將太多的情緒表露出來。
因見賈寶玉有在揉方才支頸而眠的手腕,忙蹲下幫忙按揉,并道:“殿下若要小睡,還該讓宮女們拿了枕頭來才好,這般壓著手,血脈不暢,傷身呢。”
賈寶玉側坐,低頭瞅著面前的寶釵。見她肌膚透射出非比以往的紅潤,且發梢之間隱有濕潤之氣,便問:“你剛剛沐浴了?”
“方才與葉姐姐泡了一回溫泉湯,怎么了……”
賈寶玉就瞅著寶釵,嘆道:“周公誤我,讓我錯失目睹貴妃出浴的機會。”
寶釵這才知道賈寶玉又在拿楊貴妃來打趣她,一時竟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看他一眼,一邊繼續給他按揉手腕,松經活絡,一邊岔開話題:“方才云霓郡主說她想要去花田里騎馬,我本想勸她說今兒時辰比較晚了,明日再去,只是看她十分想去,不忍拒絕,就讓下面的人去準備馬匹去了。
不過我想著,云霓郡主她們都是姑娘家,騎馬又是一件危險的事,必得御馬和騎術皆精通的人隨身看著才好。
太監們這方面的本事有限,讓侍衛進去,恐又不方便,所以,我就想著你身邊那位陸護衛,常聽人說她身手不凡,想必御馬之術也是極好的,所以想要請她幫忙照看一下云霓她們,不知是否可行?”
賈寶玉聽了,笑道:“倒沒什么不可行的,只是,你想要找騎術精湛的人給你們保駕護航,是不是忘了一個更好的人選。”
“誰?”
賈寶玉一把將寶釵拉起來,壓在寬敞的涼椅之上,笑道:“論騎術,誰能比得上你家夫君?這一點,別人不知道,難道你還不知道?”
說話間,賈寶玉已經壓著寶釵,低頭在她雪白細膩的脖頸間輕薄起來。
“殿下,青天白日的,宮人們瞧見有失體統,別鬧了……”
寶釵吃羞,推手阻撓。
賈寶玉原本只是調笑寶釵,倒也并非一定要將她如何。
此刻被她一番欲拒還迎的姿態,竟真的勾引出七分火氣來。
加上晌午之前,晴雯那不負責任,被人一嚇就半途而廢的小蹄子留下的禍患,這時也只能寶釵來彌滅了。
為免去寶釵的借口,賈寶玉抬頭,看向遠處殿下幾個張頭巴腦,顯然已經發現什么端倪的宮女,囑咐道:“將所有簾子打下,然后都退出殿外去!”
賈寶玉不是很喜歡使喚太監,寢殿甘露殿更是一個太監沒有。
或許是受到賈寶玉的影響,葉蓁蓁等人除了理事,平時行走也很少帶著太監,所以此時未央殿內服侍的,只有鶯兒、香菱等丫頭,賈寶玉自然不怕寶釵的春色被無干的人瞧去。
侍女們多聽話,知道賈寶玉要在殿內寵幸薛王妃,配合著將珠簾和繡簾全部拉下,最后看一眼光線變暗、越發古色生香的涼榻,一個個紅著臉退出了殿外。
“殿下”
寶釵躺在溫潤的白虎皮上,臉紅如血看著賈寶玉,目露哀婉之色。
但她心里卻知道,今日是在劫難逃了。
賈寶玉見之,越發心動,笑道:“我算是知道唐明皇為何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也定要納楊玉環入宮了。”
寶釵敏慧,一語便知賈寶玉的調侃,她嬌羞道:“殿下豈可這般羞我,殿下將來若為君,必定是千古明君,絕非唐明皇可比,妾身……亦比不得楊妃。”
寶釵雖然知道賈寶玉僅僅只是以楊貴妃的美名來贊美她,但她還不是敢受這個比喻。
畢竟,她不想成為世人眼中,危害社稷、惑主的女子。
她想成為的是,能夠輔佐君主,傳揚賢德,被世人敬仰其德行而非美貌的太孫妃,或者皇妃。
賈寶玉呵呵一笑,鉗住寶釵躁動的身軀,忽然伸手,一把扯下那束縛山岳的白色綢緞……
安靜的大殿,倏忽變得壓抑而低沉,隱隱有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情懷之聲。
不知幾番雨后,賈寶玉重新半躺于涼椅之上,將寶釵攬在臂彎之間,悠然而騁懷。
寶釵容光艷發,伸手欲扯薄被遮身,也不知其去向何方,一時懶于起身,便只好依偎在賈寶玉胸膛,口中細語綿綿道:“能得殿下如此寵愛,妾身自是感激欣喜,只是妾身有一語,想請殿下一聽……”
云消雨散,美人在懷,賈寶玉還有什么不能答應,自是笑道:“你把稱呼叫對了,我便都依你的。”
寶釵微微一笑,道:“相比較妾身與林妹妹,夫君還該將更多的寵愛給與葉姐姐才是……”
寶釵仰頭看著賈寶玉的神色,見其眉頭一揚,忙接道:“夫君切莫多心,且聽妾身慢慢道來。
妾身此言,非是受何人影響,也非是違心之語,唯諫君以誠。
自古而來,不論一國一邦,一家一室,上下有度,尊卑有別,方是長治久安,人心安定之法。
妾身和林妹妹與夫君相識于年少,知夫君待妾身二人之真心,妾身二人亦以真心托付。夫君始終不負妾身二人寸許,妾身二人忠心亦不減分毫。
然夫君卻非一家一室之君,而是朝堂之君,是天下之君。
妾身與林妹妹,家道中落,族中又無成才子弟,不論朝廷宮里,能夠幫助夫君的地方,實在甚少。
然葉姐姐不同。
葉家太公伴圣君一甲子之久,為相十數載,天下半數名臣干吏,皆出自葉門。
葉氏皇后,母儀天下十年,朝野亦是盛贊賢德。
有此親長二人,葉姐姐便足以做為夫君君臨天下最得力的賢內助,妾身斗膽猜測,這也是太上皇及太后挑選葉姐姐為夫君發妻的原因。
此其一。
葉姐姐為太孫正妃,妾身與林妹妹為側妃。
論法,葉姐姐為尊,妾身二人為卑。論禮,葉姐姐為主,妾身二人為從。
有此兩點為證,故殿下無論以朝堂天下計,還是以家宅安寧計,皆應當重葉姐姐而輕妾身二人為宜。
此乃妾身置身夫君處境,所思肺腑之語,若有言辭不妥之處,還請夫君恕罪,然妾身殷切希望夫君內外事和順之心,望夫君明察。”
寶釵這番言論,實則心里藏思已久。因為她發現,賈寶玉待她和黛玉之心,比葉蓁蓁更誠,等閑得空,也更多的是尋她二人消遣。
雖然能得夫君的寵愛對她們來說是好事,但是寶釵還是擔心,天長日久下來,縱然葉蓁蓁心胸再寬廣,再守婦德,只怕也會心生怨念與不滿。
這對她和黛玉,甚至對賈寶玉來說,都不是好事。
所以,她才趁著賈寶玉愉快之際,將此番話與他說來。
賈寶玉沉默。但是寶釵卻知道,賈寶玉聽進去了她的話,因為對方摟著她身子的手臂,顯然用了些力。
良久之后,忽見賈寶玉偏頭,在她額前吻了一下,然后嘆道:“看來果然是我錯了,我的寶姐姐不但有著楊妃的美貌和雍容,更有著楊妃難以企及的智慧與明達。
若是楊妃活著的時候,能夠像寶姐姐這般懂事,或許,她的結局,甚至是大唐的命運,都會不一樣罷。”
寶釵望著賈寶玉的臉,心里是滿滿的感動與心悅誠服。
以寶釵對事理的清晰看待,她更加知道,進諫者不難,難在納諫。
賈寶玉能夠聽進去她的話,是最令她感動的地方,要知道,賈寶玉凡大小事,都是極有主見的。
果然,只聽賈寶玉道:“這樣吧,等會你回去告訴蓁蓁,讓她也去油菜花田,我要教她騎馬。”
寶釵笑著應下,就要起身,卻被賈寶玉攔住。
“沒聽見我說等會嘛,現在,我還得讓你再領教一番我的騎術……”
寶釵哪想賈寶玉只正經了一小會兒就又不正經起來,又擔心賈寶玉太縱欲傷身。
正推脫間,忽聽見一道怯怯的聲音響起: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