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林江北乘坐著出租車來到禮查飯店,他打算提前到禮查飯店的彈子房熟悉一下情況,為晚上過來偵查荒木大井的工作做一些準備。
此時他的身份已經是馬鴻記商號在公共租界北山西路的糞便承包人,代價是每月向馬鴻記上繳一千百法幣的承包費。
到了禮查飯店,林江北付過車費,邁步下車,早有門童迎了過來,殷勤地替他拉開了玻璃大門。
“彈子房在哪里?”林江北隨手給門童塞了一塊法幣小費。
門童不由得喜出望外,連忙說道:“在那邊,老板,我這就領你過去!”
在門童的引領下,林江北穿過一樓顏色明麗、風格古典,足可容納數百人跳舞的摩登舞廳,沿著寬闊的旋轉大理石扶梯,來到位于二樓的彈子房外。
這是一間寬敞明亮的的大房子,林江北還沒有進去的時候,已經聽到彈子相碰的清脆聲音。進房之后,只見見許多張紫木的長臺平列排著,明亮的陽光透過寬敞的落地玻璃窗照射進來,把彈子臺照耀得無微不見。林江北站在大門口,就能夠看清楚彈子臺四圍上邊嵌鑲的菱形螺鈿這樣清晰的細節。而一根根彈子竿,則筆直地豎立在旁邊的墻上。
在每一個彈子臺的旁邊的墻上,都釘有一排衣鉤,供客人懸掛衣物。在衣鉤的旁邊,則是還有一個掛鐘,掛鐘的下面,還橫掛著一個算盤,負責計數的彈子房職員則一個個身材筆挺地站在算盤旁邊,等候著為客人計數。
不過這個時候彈子房里幾乎沒有什么客人,除了在正中央的臺子上有一個三十多歲富商模樣的由一個彈子房職員陪著打彈子之外,其余的彈子臺都是空著的。
看到門童領著林江北進來,站在門口的彈子房經理就迎了上來。
“吳經理,這位老板要過來打彈子,你招待一下!”門童把林江北介紹給彈子房職員小吳,然后又沖著林江北鞠了一躬,這才轉身離去。
吳經理見狀不由得眼睛一亮!
禮查飯店的門童可不比其他飯店的門童,個個都是見多識廣的,眼前這個老板雖然年輕,但是能夠讓門童如此恭敬,必然是出手闊綽的。
他也連忙沖著林江北鞠了一躬,說道:“老板,歡迎光臨!請問您是要陪打還是要教打啊?”
林江北淡淡一笑,問道:“陪打怎么說,教打怎么說?”
“如果是陪打的話,那就是我們彈子房的職員陪您打。每一盤只收臺費一元。倘若是要教打的話,那就是我們彈子房的職員在陪你打的過程中還要負責教你怎么打,除了臺費之外,每一盤還需老板您另外支付五角錢作為教打的酬勞。”吳經理恭敬地說道。
“只有這兩種玩法嗎?”林江北說道。
“還有一種玩法,就是兩個客人互相約戰,誰打輸了,誰來支付彈子臺費。”吳經理說道,“不過一般需要等到晚上客人多的時候才行。白天客人少,一般都是我們彈子房的職員陪打。”
林江北點了點頭,用手指了指中央那一張彈子臺,說道:“行,我知道了。我過去先看一盤,然后再找你們職員陪我對打。”
“還的,老板,您請!”吳經理側身讓到一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林江北邁步來到中央的彈子臺旁邊,背著雙手,觀看起來。
這時,正輪到那個陪打的彈子房職員擊球。他一邊低頭運著彈子竿,一邊嬉笑著對那個三十出頭的富商說道:“戴少爺,你看吧,如果我這一竿兒還不能把三號球打進洞里,那以后我就沒臉兒再陪您戴少爺打球了!”
說著他彈子竿一縮,然后迅速擊打了出去。只見白色母球就筆直地飛了出去,正切到三號紅球的側邊,隨著啪地一聲清脆的響聲,三號紅球就滾落進了右邊的底袋。
“漂亮!”那個富商站在一旁啪啪地鼓起掌來。他身上穿著淺色花緞的皮袍,左邊的袖子擄到了手腕上面,露出里面細澤的灰鼠里子。鼓掌的時候,左手無名指上那只鑲著一塊碩大翡翠戒面的金戒指尤其引人矚目。
“漂亮什么啊?還不是戴少爺您讓我啊!”
彈子房職員一邊說著,一邊回身在掛鐘下面的算盤上撥下來一枚黑子。然后他又拿起彈子竿,俯身在臺面上,準備擊打四號球。
可惜,這次他的發揮比較差,彈子竿比劃了大半天,最后擊打出去的球卻綿軟無力,碰到四號球正面之后就停下來不動了,四號球往前面輕輕滾動了一下,正好夾在了臺邊。
“小范啊,”戴少爺呵呵一笑,說道:“你的手肘抬得太高了,影響了發力。如果能夠把手肘往下壓一壓,這個球就不會這樣了!”
“戴少爺教訓的是,我下一竿一定注意!”小范嘿嘿一笑,讓到了一旁,讓戴少爺擊球。
戴少爺拿著彈子竿正準備擊球,卻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林遠方,于是就停了下來,望著林遠方道:“這位老板,看著面生啊!第一次來?”
“第一次來!”林遠方點了點頭。
“要不咱們倆來約一盤?”戴少爺看著林遠方,“也不要太大,除了彈子臺費之外,一盤押十元錢的賭注意思一下,你看怎么樣?”
林江北笑著搖了搖頭,用手指了指小范,說道:“連彈子房的職員都打不過你,我又怎么敢跟你打呢?”
“哈哈,你還真相信小范打不過我啊?”戴少爺不由得大笑起來,說道:“他是怕我生氣了掙不到我的臺費,故意讓我呢!他可是禮查飯店彈子房的第一高手,真的要打起來,兩個我都不是他的對手呢!”
林江北聽戴少爺這么說,就知道戴少爺是禮查飯店彈子房的常客,就有心結交他,于是就點頭說道:“戴少爺這么說,我就有點信心了。行吧,等你們把這一盤打完,我陪戴少爺來兩盤吧!”
戴少爺本來是隨口跟林江北說一下,并不指望林江北真的下場跟他約戰,畢竟十元一盤的彈子賭局不是什么人都賭得起的,卻沒有想到林江北竟然一口答應了下來。
于是他就伸著彈子竿把臺面上的彈子一撥,對小范說道:“小范,這一盤算我輸了。給我們擺彈子!”
“好咧,戴少爺!”小范應了一聲,立刻把彈子竿靠在墻上,伸手從彈子臺的袋子里把彈子全掏出來,然后俯身在臺子上雙手一攏一推,一個漂漂亮亮由十五枚彈子組成正三角形就已經擺好了,八號黑球正好位于這個正三角形的正中心。
擺好彈子之后,小范拿起旁邊的毛巾擦拭了一下手,沖著林江北一鞠躬,把林江北的帽子和圍巾接了過去掛在旁邊的衣鉤上,然后又殷勤地問林江北道:“老板喝什么茶?龍井還是香片?”
“龍井吧!”林江北點了點頭。
小范扭頭對站在大門口的吳經理喊道:“吳經理,九號臺一壺龍井!”
“好咧!”吳經理在門口答應了一聲,然后吩咐旁邊一個職員去給林江北泡龍井茶。
這邊小范又回身給林江北解釋起彈子賭局的規則來:“老板,按照我們彈子房客人之間約戰的規矩,輸家除了支付給贏家約定金額的賭注之外,還要支付給我們彈子房每盤一元的彈子臺費。”
“除此之外,在每盤賭局開始之前,客人還需要把這一盤的賭注先交給我們彈子房來保管。以免賭局結束之后輸家拿不出賭注發生糾紛。”
“呵呵,理解理解!”林江北點了點頭,伸手從錢包里摸出一疊厚厚的鈔票,隨手從里面抽一張十元的鈔票遞給小范。
戴少爺看見林江北手里那厚厚的一疊鈔票,心中不由得輕輕咦了一聲,并在心里迅速得出自己估算的結果:至少在千元以上。
要知道,他作為戴勝昌輪船公司的大少爺,通常錢包里也最多裝四五百元的現鈔而已。眼前這個年輕人,最多也就是二十出頭,隨手就能夠從錢包里摸出上千元的鈔票,他究竟是什么來頭呢?
小范看到林江北手中的鈔票,眼睛更是一亮。他的態度愈發恭敬,伸出雙手從林江北手里接過鈔票,嘴里說道:“請問老板貴姓?”
“徐,雙人徐。”林江北回答道。
“好咧,收到徐老板鈔票十元!”
小范把鈔票接到手里,轉身又沖著戴少爺說道,“戴少爺,您的賭注。”
戴少爺也伸手掏出一張十元的法幣遞給小范。小范把這張鈔票也接在手里,沖著林江北和戴少爺鞠了一躬,說道:“徐老板、戴少爺,您們可以開始了!”
“等一下!”林江北沖著小范說道,“我是第一次到你們彈子房來,還是請你給我介紹一下你們彈子房的打彈子的規矩,以免有什么誤會。”
“好的好的,那我就為徐老板您介紹一下!”小范說道:“規矩很簡單,就是一到七號彈子叫全色彈子,九到十五號彈子叫雙色彈子。兩位客人確定了擊打花色之后……”
林江北聽完之后,發現這里的規矩跟杭城那邊彈子房差不多,只有一些母球的擺位、罰球、連擊等細節上的不同,于是就點頭說道:“好了,我明白了!可以開始了!”
于是小范就拿出一枚硬幣,讓林江北和戴少爺兩個人猜正反,最后戴少爺勝出,由他先開球。
于是戴少爺就拿起一塊粉塊,擦了擦彈子竿竿頭,然后把白色母球擺好,俯下身來,架好手架,用了一個高桿擊球法,啪地一聲,大力把母球擊打出去。
母球把三角形彈子堆撞散之后,又跟著撞了進去,隨著一陣碰撞之聲,只見全色的五號彈子掉進了底袋。
“戴少爺目標球為全色彈子。”小范一邊說,一邊在掛鐘架下面的算盤上撥動了一顆珠子。
“好竿法!”林江北在旁邊叫了一聲好,“戴少爺真是出手不凡啊!”
“呵呵,運氣而已!”戴少爺拿著彈子竿,目光往一號彈子方向瞄了一瞄,一邊盤算怎么樣借助九號雙色彈子來一個二傳進袋,一邊仿佛很隨意地問林江北道:“敢徐老板是在哪里發財啊?”
“呵呵,發什么財啊!”林江北笑著搖頭,說道:“小弟剛到上海,僥幸在馬鴻記里面包了一條馬路而已!”
“啊,徐老板竟然是阿桂姐的手下啊?”戴少爺停下了竿子,望了林江北一眼。
要知道,掏糞倒糞雖然是賤業,但是承包糞桶糞道的這些糞霸糞頭的地位卻不低。尤其是在公共租界、法租界,這些糞頭糞霸幾乎是被當成大爺供著。
為什么呢?原因無他,利益使然。
無論在法租界還是公共租界,由糞頭糞霸交納的糞便處理承包費用,都是法租界公董局和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相當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就拿公共租界來說吧,一九三五年所收取的糞便處理承包費用高達三十余萬大洋,幾乎占公共租界工部局衛生處支出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所以無論是法租界的公董局和公共租界的工部局都極其重視這筆收入來源,而且為了保證這筆收入來源的穩定性,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甚至都專門立法明確“禁止公共或個人修筑任何連接設施,將糞便排放至排水管道。禁止建造或使用抽水馬桶、化糞池、蓄水池,以及存放污水或糞便的永久性容器。”
這些規矩之嚴厲,甚至連洋人洋行想要修建抽水馬桶都會被嚴厲禁止,一旦發現不但要拆除抽水馬桶,而且還有課以重罰。
由此帶來的一個情況就是糞頭糞霸在租界里的地位特別高,巡捕房里的洋巡捕們見了都要恭恭敬敬,不敢輕易怠慢。
因此戴少爺聽說林遠方竟然在馬鴻記承包了一條馬路,非但不嫌棄林江北從事的是賤業,反而高看一眼。
“不敢,只是在阿桂姐手里承包一條馬路而已,不敢說是阿桂姐的手下。”林江北謙虛地回了一句,然后問道:“不知戴少爺在什么地方高就?”
“我嘛?”戴少爺笑了笑,說道:“游手好閑,沒有什么職業,全靠家里養著。”
小范聽戴少爺這么說,連忙湊趣兒地說道:“徐老板,戴少爺是戴勝昌輪船公司的少東家。”
“戴勝昌輪船公司?”林江北心中微微一震。他真沒有想到,自己提前到禮查飯店彈子房來摸一下情況,竟然撞到這么一條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