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隱隱約約聽到這樣一段對話。
“下次別隨便撿人回來了,出了什么麻煩,咱這小書屋可擔待不起。”
“可是樂善好施,助人為樂不是老師你平時都在念叨著的嗎?”
“那你也得分什么人吧,這人明顯需不著我們幫助的。”
“他都暈倒了,看上去也是很弱小的樣子,又下那么大的雨……”
少年皺起眉。咳嗽聲從他嘴里發出,便止不住一連串的咳嗽。他費力地睜開眼,瞧見一抹青色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道干凈無比的氣息。他輕輕動了動鼻子,吸進一絲氣息,沁人心神。他一下子回過神來。
少女秦三月微笑著說:“你醒了。”
少年覺得頭痛無比,幾乎要炸裂了,使勁兒地揉著太陽穴,下意識地伸手一抓,撐著床沿背靠在橫板上坐了起來。
“這里是?”他眼神有些飄忽,前些天受的傷隨時有反噬的可能,不敢多費心神去思考。
“我先前出門,發現你倒在墻邊,雨很大,就把你帶過來了。這里是三味書屋。”秦三月認真回答。
少年晃了晃頭,差不多明白自己的處境,是暈倒后被人救了。
“謝謝。”他吐出這么句話。眼睛漸漸恢復焦距,他看到了秦三月的模樣,下意識地愣了愣,這是他不曾感受到過的干凈氣息。與之相比,她眼眶那道疤簡直微不足道。
他抬目望去,環視四周。
這是一間樸素的房間,沒什么考究的裝扮,就是尋常人家的模樣。門口坐著個短發青年,正用一把小刀打理著手里的一截木頭。那個青年的裝扮是他不曾見過的。
他又偏過頭,順著青年的身體往外面望去。
看到一抹白色撐著油紙傘站在梨樹之下,梨花紛紛,白衣飄飄。
少年雙目瞪大,只一瞬間便感覺寒毛樹立,心頭如雷一般炸響。那白衣之人他認識,并且應當是整個黑石城所有的砍樹人都認識的。
駝鈴山人間行者,曲紅綃!
院子里,紛紛雨下。
曲紅綃輕輕睜開眼,偏過頭,一雙平淡如水的眼睛看了一眼這位須發皆白的少年,不作一言,甚至連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便又重新轉頭閉眼。
卻只是這么一瞥的瞬間,少年呼吸幾乎要凝滯,他無法想象自己這樣的狀態面臨最強砍樹人之一的曲紅綃會有怎么樣的結果。他知道甚至是不用想象,自己定然無法在她面前走過一招。即便他們都被大幕封鎖了修為,也是一樣的結果。
離開這里。這是他能夠想到的最直接的選擇。他很清楚這樣狀態的自己,甚至無法打得過面前這清瘦的青衣少女。讓他跟曲紅綃呆在同一個地方實在是無法安心呼吸。
他跌跌撞撞地從床上爬起來,匆忙地穿上鞋子就要離開,結果剛走三步,腦袋之中便傳來一道眩暈感,然后猛然跌倒在地。
“你這個樣子還是躺著吧!”秦三月在后面攙扶住他。
葉撫知道這個少年是個修仙之人,并且資質很不錯,甚至有“生而知之”這樣的妙性。但他也知道這個少年在這黑石城的目的是跟曲紅綃一樣的。他削著手里的木頭,淡淡說:“他要走,就讓他走。”
“老師!他這樣子怎么走啊!”秦三月到底是心底善良,感念到自己以前無人相助的遭遇,便想著幫這少年一把。
葉撫放下手中木頭,緩聲說:“他需要你的幫助嗎?你自己問一問,他需不需要。”
秦三月愣住,呆呆地看著半跪在地上的白發少年。
少年顧不得葉撫和秦三月之間說了什么,他現在早已沒了以前那份從容大度。他現在很是著急,一是他的同行之人要冒著被誅殺的結果去強搶那手絹,二是曲紅綃就在他不足十米的地方。還有就是,曲紅綃在這里,而那門口的青年卻更有一種幾人之上的感覺,他不由得想這會不會是某個不知名的厲害人物。
這些原因加在一起,實在是讓他無法安心下來。
他慌張地站起來,就往外面沖。
秦三月看著少年慌張離去的背影,抿了抿嘴,沉默不發一言。
少年冒失地沖進雨中。一道清冷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讓他如遭雷擊,猛然僵住。
“站住。”
曲紅綃緩緩轉過身,看著少年語氣平淡地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出現在這里,也不想知道,但是我需要你知道,離這里遠點。”
那一份以弱小姿態面臨曲紅綃的感覺在他心里不斷發酵,變成酸楚,變成無奈,變成屈服,他知道現在的局面容不得自己多說其他什么。
低著頭,深吸一口氣,他說:“是。”
他說的是“是”,而不是“好”。這是低人一等的回答。
垂頭喪氣,失魂落魄,少年一頭白發被雨水打濕,凝結成幾團。他咬著牙離開這里。
他感到心酸和屈辱。曲紅綃是他同輩的,然而現在卻不得不以低人一等的姿態面對,這是對心性的沉重打擊。
然而事實上,并不是他想的那樣。
曲紅綃對他并沒有惡意,這樣狀態的曲紅綃也不需要對他抱有惡意。曲紅綃只是想提醒他尋找機緣不要來三味書屋這邊兒,這里很危險,因為有一位他們都不曾知道的龐然大物住在這里。
那是她的先生。
同時她也不希望那些為了機緣不顧一切的人打攪到自己先生的平淡生活。
只是曲紅綃生來就是如此的性格和說話方式讓那少年曲解了這番意思。
少年走了。
曲紅綃把院門關好回到梨樹之下,繼續閉目感悟,左邊堂屋里胡蘭還在認真思索著葉撫給她出的題,秦三月像個犯錯的小孩,低著頭站在葉撫旁邊,兩根食指搓來搓去。
“老師,你說說我吧。”秦三月忽然有些委屈,她低著頭小聲說,“我心里過意不去。”
葉撫輕笑一聲說:“你又沒犯錯,我說你干嘛。”
“但是那人——”
葉撫打斷她的話,“那少年是那少年,你是你,不一樣。樂善好施,助人為樂并沒有錯。如果你真的要我說你的話,那就,以后啊,幫人的時候要分清楚別人需不需要你的幫助,你的善良很珍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感受到你的善良。”
秦三月沒太明白葉撫最后一句話什么意思,不過她還是小小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只要葉老師不怪自己就好,她想。
葉撫抖了抖手里的木頭,成堆的木屑簌簌落下,露出一根平整光滑,約有一手寬,三尺長的木板來。
他端詳打量著木板一番,然后抬頭對秦三月說:“三月,你去買一把刻刀回來吧。”
“刻刀?是木匠用的那種嗎?”
“嗯,差不多,我刻點東西。”
秦三月點點頭便去自己房里取錢,然后撐著一把傘就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