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白天所發生的事情,祈盼山終究是有些放不下心來,打坐都沉不下心,當然,這不是說何依依失了言行這件事,他雖然惱火,但還不至于斤斤計較,反正也給了懲罰了。他所在意的是陣勢這件事。
明安城大陣顯勢的時候,祈盼山也在明安城,自然也受到了陣勢的壓迫,因為修為高法寶多的緣故,他沒有像普通人那般被壓在地上喘不得氣。雖說是這樣,但依舊是感受到了那龐大無垠的壓力,無法去反抗的壓力,正是這份壓力讓他心有不安。
作為道家的人,他雖然沒有主研法陣,但是接觸得不少,畢竟道家對于法陣也是相當擅長的。正是因為如此,在大陣顯勢的時候,他能夠清晰地知道,這座大陣包括住了整個明安城,并且并非是道家所布置,其間沒有任何道意。能夠布置出這般大陣的人,除了道家的人以外,他能夠想到的就只有陰陽家了。一旦這么想了過后,他幾乎能從氣息感受里肯定,這座大陣一定是陰陽家布置的。
待到大陣陣勢穩定后,他走遍了整個明安城,去印證自己的猜想。直到陰陽家東皇宮的人出現,他的猜想得到了肯定。而讓他安定不下來的,便是陰陽家之人。
這些天發生了許多事情,讓他對這次荷園會的認識不斷發生改變。一開始他只當是個儒家學府的文會,但是從清凈觀和無上清凈通寶天尊的神像開始,一切在發生變化,之后從葉撫那里得知了大安湖的養蠱大陣,開始懷疑“為何養蠱”、“養的什么蠱”、“何人養蠱”,再之后的便是明安城大陣顯勢,如此龐大的法陣讓他知道了明安城絕非尋常城池,荷園會選在明安城也絕非機緣巧合,以及李緣、唐康的相繼出現,都讓他清醒地意識到荷園會并非只是一個簡單的文會,即便他不認識李緣,但是絲毫不影響他知道李緣是一個非常不簡單的人。
甚至,絲毫不掩抑地說,在祁盼山看來,其實最大的未知應當是葉撫的存在,只不過在他的認識里,葉撫所處在的范圍超出自己太多太多了,無法去理解也不應當去理解。他之所以定不下心來,自然是因為何依依要參加荷園會,還有今天剛到的居心,這兩人都是他不得不去在意的人,如果說荷園會真的存在著極大程度上的危險,那么他自然不會讓何依依和居心卷入其中。現在關鍵的就是,他并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危險。
心里難以安定,思索良久后,他還是決定去找葉撫談一談。當下,這大概是唯一的可能了。
來到葉撫的房門前,敲了敲。
門內葉撫的聲音緩緩響起,“請進。”
祁盼山推入而入,一眼看去,發現葉撫在桌前寫著什么,只不過并非是用毛筆,而是用著他自己的筆。
“先生,打擾了。”
葉撫放下筆問:“有什么事嗎?”
“白天的事情,我有些不解。”
“是那十六尊虛像的事情嗎?”葉撫問。
祁盼山點了點頭,“依先生之能,應當能看出來,這明安城本身便處在一座大陣之中。”
“你的說法有問題,這座大陣是依城而建,并非城池處于大陣之中。”葉撫搖頭修正了祁盼山的話。
祁盼山歉意一笑,“是我先入為主了。”他習慣性將明安城視為普通的城池。
“然后呢?你對什么不解,大陣,還是明安城?”
“荷園會。”祁盼山定聲說:“我對荷園會不解。”
這個回答出乎葉撫的預料,稍微想了一番后,大致理解了祁盼山的不解。“你擔心何依依和居心?”白天的時候,葉撫已經見過居心了,很可愛一個少女。
祁盼山沒想到自己只是說了個荷園會,葉撫便直接猜到了自己心里頭的關鍵,苦澀一笑,“瞞不過先生。”
“荷園會乃青梅學府所辦,應當不會出現差池的。”葉撫將抒寫的紙本合上,站了起來。
祁盼山呼了口氣,“荷園會選在明安城舉辦到底是為了什么?先生有了解過嗎?明安城大陣、大安湖大陣、清凈觀、通寶天尊神像、陣勢顯露、圣人唐康、抵御陣勢的劍客還有陰陽家之人這些的出現都只是巧合嗎?都跟荷園會沒有關系嗎?”
葉撫直直地看著祁盼山,認真地說:“如果我告訴你,真的沒有關系,你相信嗎?”
祁盼山如遭雷擊,晃晃往后退了一步,愣神許久,臉上盡是無奈與苦楚。這由不得他相信還是不相信,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終其到底都不會改變事情的本質。
葉撫見祁盼山也說不出話來了,幽幽地吐了口氣,“這并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你即便是知道了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你還想知道嗎?”
祁盼山看著葉撫的神情,他絲毫不懷疑,如股自己說想,那么先生會立馬告訴自己。這個場景似曾相似,隱約地記得,似乎在不久之前,自己也曾問過先生一些問題,先生也是同樣地問自己想不想知道,但是那一次他因為畏懼而搖頭拒絕了。這一次,他同樣畏懼,但是他不能拒絕,因為他身后還站著何依依,若是退縮了,何依依又會遭遇什么,他不知道。
“想!”
這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來,痛苦地擠出來。
葉撫看著祁盼山神情有些復雜,“上次我給了一張紙,讓你在荷園會何依依最困難的時候交給他,你還記得吧。”
“記得。”
“記得就好。”
“那紙條到底有什么用?”祁盼山很想知道。
葉撫搖搖頭,“你先聽我說。”
“洗耳恭聽。”
“你是從落星關過來的,應當知道落星關外那條黑線意味著什么吧。”
祁盼山沒有說過自己的身份,但是他絲毫不驚訝葉撫知道。“那條黑線的說法許多,世間普遍流傳的是妖潮,但是在落星關內部說的是那是罪業,是通明紀元留存下來的罪業,罪業遍布天下之日,便是蒼生沉落之時。而在大門大派里流傳說的,那道黑線代表的是大勢以及大勢背后無盡的因果。至于里面具體是什么,無從得知,還沒有人能從黑線里面活著出來。”
“先生,這件事與那黑線有關嗎?”
葉撫背著手走到窗前,“未來一段時間內,天下的許多事都與那黑線有關。這次的事也不例外,荷園會只不過是剛好碰上來,用來轉移尋常人的注意的一件事罷了。”
祁盼山陡然心驚,“荷園會只是一個幌子?”
“不能這么說,荷園會是實實在在地要舉辦的,只不過剛好撞上這件事而已,就做了遮擋暗流的山石。”
“這件事是為了應對落星關外那條黑線的?”祁盼山猜測。
“沒錯。”
祁盼山喃喃自語,“也就是說,那些大人物早就預料到落星關會失守,而我們這些守關人只不過是徒勞掙扎罷了。”
“不要那么悲觀,萬事皆系于一線之上,沒有絕對的徒勞,也沒有絕對的毫無意義。”
祁盼山知道葉撫話里有深意,“會有預料之外的事情?”
葉撫笑了笑,“落星關的失守是預料之中,但你要知道,預料終究是預料,只能看到預料之中,沒法看到預料之外。”
葉撫的話如同咒語一般響起在祁盼山心頭,讓他惶惶失了心守。
“你所說的圣人唐康也好,那不知身份的劍客也罷,連同出現在明安城里的陰陽家之人都是局內人。而荷園會并不在局內,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何依依和居心他們不會被卷入其中,能夠有一段值得高興的回憶。尤其是何依依,他的故事會很精彩。”葉撫緩聲說著。
這一番話語,無疑是讓祁盼山安心許多,“那這件事已有定局了嗎?不會影響到荷園會吧。”
“會,當然會。不過那與你們并無關系。”
葉撫的回答很直接。祁盼山心知,不到那樣的層次,想要扯上關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那先生,我之后需要做些什么嗎?”
“不用刻意去做些什么,你抱著何等目的來,就以何等目的行事。”
“這樣就可以嗎?”祁盼山問。
葉撫點頭。
這般來說,祁盼山來找葉撫談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從葉撫那里得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不疑真假,也沒有資格去懷疑什么。
“這紙條到底有什么用呢?”祁盼山最后還是問了一遍。
葉撫看了一眼祁盼山說:“能讓何依依知道他到底該做什么。”
祁盼山沒有明白得很透徹,但是他沒有再問下去。他很清楚自己該問什么,不該問什么,既然已經達到了目的,便不能再做一些逾越的事了。
“先生且安。”
說罷,祁盼山退去。
葉撫站在窗前,遠望著南方,“紅綃,預料之外的事能不能發生就看你了。”
正出神地響著,門又被敲響了。
“進來吧。”
秦三月推門而入。
“感覺怎么樣?”不待秦三月說話,葉撫率先問道。
秦三月知道老師是在問她在大安湖觀陣的感覺,“感覺有些奇妙。同樣的氣息可以因為不同的辦法發生千奇百怪的變化,然后出現各種各樣的結果。以前只是在《修仙表錄》上粗略地了解了一些與陣相關的知識,那時不覺得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如今一見,發現很有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秦三月斂了斂眉頭,“只是,我學習陣法這件事會不會太過草率了。”
“為什么這么說?”葉撫笑問。
“器符丹陣都基于神魂的強大與否,歷來強大的陣師無一不是神魂通幽的存在,不用老師說我也知道,我沒法修煉神魂。沒法修煉神魂,又如何做得了陣師。就算我對氣息的感知再怎么敏感,對陣法變化衍生的演算再怎么精準,也不過是空架子。”秦三月從大安湖回來的路上,就一直在想這么件事,她是真的驚異于陣法的萬般變化,也是真的無奈于自己沒法修煉神魂這個事實。
葉撫沒有批評秦三月自怨自艾,畢竟她的情況是真的很特殊。他緩下聲來,溫聲說:“當初你沒法修煉,可總還是找到了御靈這么個辦法,而且并不比尋常的修仙弱,甚至比起修仙更加適用。如今沒法修煉神魂,可總是能找到代替的辦法。”
“可上次本已是麻煩老師你了——”
葉撫打住秦三月的話,“不麻煩我的話,我作為你的老師有何意義。”
秦三月定定地看著葉撫,低下了頭。不曾受過優待的她,始終不愿麻煩他人,所以她極力做到最好,不給葉撫添麻煩。
“多少也依賴一下我吧,不然我這個老師當得多寒酸啊。”葉撫打趣自己一般說著。他拍了拍秦三月的肩膀,“回去休息吧,你今天已經很累了。”他自然是看得出來,秦三月在大安湖受到了龐大陣法氣息的沖擊,雖然沒有受到傷害,但也等同于幾天幾夜不曾睡覺的疲憊了,現在有點強撐著的意思。
葉撫這么一句話出來,秦三月意識上和身體上的疲憊一下子涌了出來,一股恍惚感使得她險些跌倒,滿懷歉意地說:“讓老師擔心了。”
“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參加荷園會。”葉撫搖搖頭說。
秦三月點頭,轉過身邁開步伐。
“三月。”葉撫叫住了秦三月。
“老師還有吩咐嗎?”秦三月回頭問。
葉撫認真地說:“以后再這般參悟陣法變化時,記得留一份心思注意旁人。”
“這……”秦三月還想問什么意思,可話剛出口,忽然就意識到了應當是自己在大安湖的時候被別人注意到了。她連忙說:“謝謝老師提醒。”同時御靈之力揮灑而出,遍布自己身體,迅速地將不同于自己身體氣息的那一絲氣息隔離開來。
“老師,這是?”秦三月看著被隔離開來的那一絲微弱的氣息問。
“自然是其他人的氣息。”
秦三月問:“該怎么處理?”
“留著吧,或許以后會有用。”
秦三月似懂非懂,但還是照葉撫的吩咐,將這縷氣息隔絕起來然后收好。
“老師,可以了嗎?”
“去吧。”
秦三月點頭離去。
葉撫看了看天,隨手帶上門離開這里。
穿過廊道,在桃園里看見了何依依。祁盼山已經將那張桌子從何依依頭上拿下去了,他現在正在讀書,讀的是《石祝》。葉撫路過的時候,何依依叫停了他。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書都沒怎么看進去。這對他來說很少見。
“先生,我想問一件事?”
葉撫點頭,“你問。”
何依依翻弄著手里的《石祝》,上面的修改痕跡清晰可見,“早上聽胡蘭姑娘說上面這些修改痕跡是先生你的字跡,”說著,他連忙揮手:“先生不要誤會,我不是說這是你修改的,我只是……我只是……”說著他沉默了下來。
“這的確是我修改的。”葉撫沒有遮遮掩掩什么,明了地說了出來。
何依依即便早已這般猜想了,肯定了,但聽到葉撫親口說出來,依舊還是驚顫了心。他恍然之間,便不知道如何去面對葉撫了。
“《石祝》是半圣所著,先生你的修改……我看了許久許多次,是更加合適的。那先生你……豈不是……豈不是……”豈不是什么,他說不出口來。
葉撫搖搖頭,“不用往復雜的方向想,半圣也會犯錯,能指出半圣錯誤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圣人。何依依,你是個讀書人,應當做的是讀書,讀圣賢書,讀朝上書,讀俗世書,讀天下書。”
“讀圣賢書、朝上書、俗世書、天下書……”何依依呢喃一遍又一遍。
“不要走岔了路,身邊再多的光怪陸離,再多的紛紛雜雜,你首先得捧得穩手里頭的書。”
葉撫一番言語振聾發聵,何依依陡然醒過來,連聲道:“是我糊涂了心志,岔了本心。”
“看得開,明了前路,自然是無拘無束。想不通,繞了圈子,多說也毫無意義。”
留下一句話,葉撫邁步離去,信步月下廊橋上。
何依依長呼一口氣,定下一顆心,認真地鉆研起《石祝》上修改過的地方。同葉撫說的那般,何依依九層九的世界里都是讀書,一旦走進了自己的世界,無論如何,讀書都是第一位。
葉撫拉開宅院大門,一眼便看到了隱匿在廷樹上的少女。不過后者并不知道葉撫已經發現了她,蹲坐在廷樹枝節上閉著眼睛,像是野貓一般嫻靜。但葉撫知道,這個少女動起身來是同猛虎一般暴戾瘋狂。
葉撫徑直地走到廷樹下,而到此刻,少女也依舊沒有發覺自己被發現了。直到葉撫手指輕輕點了點樹,樹身猛然晃動將她給搖了下來。
同葉撫說的那般,如猛虎動。少女狠戾不留余地的攻擊頃刻之間落在葉撫的身上,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本能地要排除一切未知的威脅。而結果上也是顯而易見的,她的第一波攻勢沒有觸碰到葉撫半分。
只一瞬間,少女心頭涌出念頭,這個人惹不起!下一刻,她便要逃離此地。但她面對的畢竟是葉撫,剛邁出一步,便被如同潮水涌來的壓迫壓得動彈不得。
葉撫面向她。即便是分毫動彈不得,她眼里的神情也無半分驚恐,有著視死如歸的冷淡。除了柔弱的樣子和嬌小的身體以外,沒有任何的理由去證明她是一個深閨少女,比起來,她更應當是一個沖陣破陣的萬人敵。
“第五周周是吧。我問你一個問題。”葉撫沒有繞圈子,直接開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第五周周雙眼驀然攀上灰芒,似乎隨時隨地都可能自裁。
葉撫沒有閑心思去安撫她,聲音說不上冷漠,但絕非好心情,“不要讓我用把‘千將’這個身份告訴何依依。”
第五周周眼中閃過一絲驚恐,萬萬沒想到自己這么就被識破了身份。她接下的任務是以本來的身份去保護何依依,如果葉撫所說一旦發生,便意味著任務失敗。她不想任務失敗。
“可憐。”這句話是葉撫在心里頭說的。
“長寧軍前不久應當是抓了一個叫‘駱風貌’的人是吧?把他的情況告訴我。”葉撫直接問說。
第五周周狠狠地看著葉撫,似乎要吞掉他一般,但瞧著他眼神里遙遠深沉的冷淡,又升起了無限的畏懼,最后她咬牙說:“駱風貌身為鞍山山神,鞍山之地一片荒蕪,本是失責,又不奉朝火,逃離立神之地,應當神隕,九日前,于都城之外伏首,此刻正等待宣判。”
葉撫聽此沒有絲毫以外,這本也就在預料之中,“作為不把你的身份告訴何依依的代價,你想辦法把駱風貌放出來,帶到明安城來。最好在荷園會結束前。”從以駱風貌神道香火作為交換,幫他離開鞍山開始,葉撫就已經打算了解他的事了,但是現在,又有了心的打算。
“休想!”第五周周毫不猶豫地拒絕。如果這般做了,便是違背長寧軍。而且接了任務后,便暫時脫離了長寧軍,現在等同與長寧軍沒有任何關系。
葉撫無所謂她的拒絕,“隨你。荷園會結束前我看不到駱風貌,你就準備回去向李明廷請罪吧。”
說完,他轉身進了宅院,沒有給第五周周留下絲毫回轉的余地。
徒留第五周周在廷樹之下驚顫煩悶。驚顫于葉撫的強大與其隨口說出疊云國陛下的名字,煩悶于自己被這般威脅卻無能為力。她甚至沒有心思去猜測葉撫的身份了。
她是第五周周,是疊云國第五家族失散已久的三小姐,表字薔薇;更是長寧軍千將大人,是那頭破陣沖陣,以霸道之書沖散敵軍陣營的猛虎。
身作薔薇,心當猛虎。
葉撫回到自己的房間,搭了把凳子坐在窗前,望著一片月。
他想,“妥善了一切,才好全身全心與人相約。”
同一片月下,白薇坐在庭院桐樹下,認真地撫弄著面前絲桐琴。
她想,“得多準備一首曲子,只彈給他一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