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誰?”墨香打開前院的門,看著外面的少女問。少女一身白,帶著一副哭喪的面具,個子比較嬌小,身上還帶著一股陰郁的氣息。光是憑著這幾天來來往往的人,墨香也能猜到葉撫不一般的身份,她不禁想,這個少女的到來又會帶來些什么。
少女自然是白。一頭將黑撞得個支離破碎后,她循著陳留下的可能的氣息一路找來。其間,因為庾合當時把周若生,也就是少女白心中的陳從百家城帶離時,是通過的縮地成寸陣法,所以中間出現了氣息的斷隔。
少女白花費了許多的時間和精力,才重新尋找到斷隔的陳的氣息。
在朝天商行的洞天區,她尋找到氣息后,一路以著勢不可擋的氣勢襲來,倒也是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住在這邊的人大多有頭有臉,自然憑著白的裝束便認出來她是云宮守林人,不由得猜想,這又是生了什么事端,讓人這么急切。
所以,當白停在葉撫洞天前時,毫無疑問地,這個洞天的居住者引來關注。
周圍雖然沒有什么人在張望,但暗中窺伺看戲的人可不少。畢竟,有關守林人的事還是很令人好奇的。
“陳。我找陳。”白急促地開口說道。
墨香露出疑惑,“陳?”她想了想說:“我去幫你問一問。”
白吸了口氣,然后感知到一種氣息,逼近一步,激動地說:“里面有陳的氣息,陳的氣息!”
墨香連聲道:“姑娘你別急。等洞天主人出來再說。”
白感受到的氣息的確是陳的氣息,但是一種殘敗、破碎、沒有絲毫張力的氣息,不同于死氣,但是同死氣一樣讓她感覺到一種絕望。她的心里沒來由得地抽痛一下,便更加慌張急亂了,便要不顧墨香的阻攔沖進去。
“姑娘!別!”墨香驚道。
墨香一個還未結丹成功的人哪里擋得住白的威勢,瞬間就被掀飛了。在大雪里打個轉,身上的氣機迅速紊亂、狂暴,大有傷及本命的趨勢。這一刻,墨香是惶恐無力的。
從空中跌落下來,她卻并未落在雪地上然后深深陷進去,而是被葉撫扶住了。
葉撫將白施加在墨香身上那一股氣息拂去,在替她穩固好渾身氣機,這才避免了本命之傷。
“還好嗎?”葉撫問。
墨香意識模糊了片刻,回過神來后又愣了一下,然后才看到身邊的葉撫。她這才露出驚慌的神情來,“先生,先生,有人要強闖洞天!”
葉撫點頭,“你先下去吧。”
墨香瞥了一眼院門口的白,驚顫一分后,連忙轉身逃離。
葉撫背著手,皺眉看著門口的白。
白沒有同葉撫對上視線,而是拼命地在洞天院子里尋找陳的氣息,一會兒后,她失實地呢喃:“好奇怪……好奇怪……明明有陳的氣息,卻看不到陳……好奇怪……”她將目光落在葉撫身上,即便是隔著那哭喪的面具,其陰郁眼神的尖銳感也毫不客氣地落在葉撫身上。“陳在哪里?”
葉撫開口說:“你很沒有禮貌。”
白充耳不聞,定定地問:“陳在哪里?”
葉撫聽此,絲毫沒有與她多說下去的欲望,抬手一扇,隔著十數丈,無形的氣勢從每一片經過的雪花上拂過,不攪亂任何一朵雪花的軌跡,從縫隙間穿行而過,然后在終臨之際,交織、凝聚……
凝聚在一起的力量落在白的身上,沒有任何前兆,她的身體從地面脫離、她的力量被一絲一寸地抽離、她那狂躁難以耐定的情緒被打得絲毫不剩。無法阻擋、無法面對、無法思考,她重重地落在洞天外面的雪地上。
意識好似還留在之前的地方,她躺在雪地上,呆呆地看著灰白的天,由著雪一朵朵落在面具上。冰冷與尖銳的疼痛席遍全身。
周圍窺伺這里的目光的主人們驚訝片刻后各自想著,或許有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一些有見識的人已然認出被扔出洞天的少女是云宮里的白,是倍受看重的人,但是現在她被人毫不留情地扔了出來。他們想,守林人最講規矩,但也是最為霸道的,容不得自家的人犯錯,更容不得別家的人欺負自家的人,難不成大潮還沒來,就先要起個大勢力之間的爭端嗎?與此同時,他們極力地想要把自己的神念探進那洞天里,去瞧一瞧是哪個人這么有本事,這么有“勇氣”。
毫無疑問,他們失敗了。當他們將神念接近那洞天時,要探進去時,從天上落下來的雪花像是龐大的山,神念被其壓得寸寸崩碎,絲毫無法滲透進去,甚至在意識中被回饋了一種極致冰寒的感覺。一下子,他們知道,那洞天里的人,怕不好惹啊。一來二去的不成功,便沒有人再打主意了,只是在暗處默默地窺伺觀察著。
地上,白被抽空了渾身的力量,使不出分毫的力氣,躺得像是一具尸體,動也不動。
“陳不在這里……”
她想著這個,甚至沒有去思考自己為何毫無防備地被人掀飛了。
在失神與失力當中,她就看著天上落下的雪越來越多,在身上一層一層地覆蓋。
洞天里,葉撫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外面躺在地上的白,然后走過去,冷聲說:“不是每個人都會慣著你。”
白以空洞的眼神看著葉撫,片刻后,她回過神來,哀求地問:“陳,她在哪里?”
葉撫沒有理會她,將院門合上,轉身離去。
看著門合上的瞬間,白絕望地閉上了眼。她的絕望從來都不是自己被抽空力量扔在雪地里得不到救助,而是得不到陳的下落,或者說,絕望于明明陳的氣息就在面前,明明已然感受到陳的氣息透露著殘破、凄涼的意味,自己卻什么都做不了;絕望于,陳明明為守林人做了那么多,如今卻被拋卻。
她絕望地閉上眼,任由大雪將她掩蓋。
洞天里。
葉撫從廊道經過,庾合來到他身邊,行過禮后問:“先生,剛才那少女是怎么回事?看其裝束,應該是守林人,準確說來是守林人白。”庾合作為中州里,一個王朝的三皇朝,知道守林人白并不奇怪,畢竟人名聲在外,雖然不是什么好名聲。不知道的話反而是奇怪。
“找人。”
“找誰?”庾合正問出來,便立馬想到了答案,低聲自答:“是周若生吧。”
葉撫看了他一眼。以前,庾合稱呼周若生時總是以“若生”稱呼,但現在,該叫全名了。
“嗯,是周若生。”
庾合笑了笑,“也是,畢竟她也是守林人。”說完后,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他問:“那守林人白,先生你如何處置的?”
葉撫看著他說:“如何處置的,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嗎。”
庾合頓住了。
葉撫知道他在想什么,無非是想知道白找周若生做什么,但心里面又打定了要斬破周若生之間的聯系,不想去牽連過多。這樣的矛盾讓他很是糾結,便想著以問葉撫的方式來了解,借以虛假的安撫。
說著,葉撫問:“你知道那少女到底是在找誰嗎?”
庾合一愣,然后問:“先生,你不是說了是周若生嗎?難道另有其人?”
葉撫搖搖頭。與此同時,他清楚了,庾合還并不知道周若生的真實身份,只知道她是守林人的一員。“的確是周若生。”
“那……先生是什么……”還沒問完,庾合陡然反應過來,“先生是想問我到底知不知道周若生是誰?”
葉撫點頭,“看樣子,你是不知道的。不知道的話沒有關系,但是,對現在的你而言,或許知道一下比較好。”說完,他邁步離去。
庾合皺起眉頭,看著葉撫遠去。他不知道葉撫一番話語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知道一下比較好”。
他想了想,“難不成先生是在考驗我斬斷同周若生的聯系的決心是否堅定?”
站在廊道上,他望著洞天外。周若生的決絕與近乎自殺般的勸退,實在是讓庾合再無顏面去面對,同時心中也蒙蔽了深深的自責,他認為周若生之所以做出那般事是因為自己擅自做的決定。起初他并不明白周若生為何恨自己恨得那么深,后來才知道,自己擅作決定幫她重塑金丹,于她而言,是尊嚴與人格的踐踏,是壓死本就心灰意冷的她的最后稻草。
他將這一切都歸咎于自己的魯莽,歸咎于明明一點都不了解她,卻擅自做決定。
出于愧疚、虧欠、彌補,他遵循了周若生留給他的信,那封誓死訣別的信,決定斬斷跟周若生的聯系,也明白了許多道理,明白了自己不僅僅是“庾合”這個名字的所有人。
白的出現與葉撫的一番話讓他再次陷入糾結,要不要去了解一下周若生的事呢?以前了解周若生的身份時,只知道她是守林人,不知道其在守林人中到底如何,也無從了解,畢竟守林人這種勢力不是說調查就能調查的,這讓他一度沒有在周若生的身份上多下思索。如今,白的出現于葉撫的一句看似是提醒的話,讓他覺得周若生的身份或許并不是那么簡單。
沉思一會兒后,他還是決定去了解一番。當然,不是通過正在洞天門口接受雪埋的白。他知道,現在的白肯定很招人目光,自己要是貿然與其接近,被人識破身份后,定然會被有心人擅自揣度與算計。想了想,他將這件事告知于竇問璇,讓其去探究一番。雖說,最近一直覺得竇娘怪怪的,但是還不至于對其產生懷疑。
這般決定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中,開始長考,為之后的事做謀劃。
葉撫躺在藤椅上,一口茶一口茶地候著。
先前同庾合說那些話,無疑是問看看他知不知道周若生的真實身份,顯然,他并沒有聽到守林人白口中的“陳”,也就不知道。
葉撫想得其實不多,也完全沒有什么考驗庾合的心思,那還不值得他勞神費力。他只是在想,要是庾合知道了周若生的真實身份是守林人陳,并且是個男的后,會不會同周若生之間斷得更加徹底。說來,他還并未去仔細想過,庾合到底是出于什么喜歡上周若生的,如果是相貌與性格的話,在知道她是由男轉女的真相后,還會喜歡嗎?
這種事情,即便是葉撫也沒法說得很清楚,畢竟這不是什么“正確與否”來決定的答案類的事。
躺著一會兒后,他瞥了瞥遠處的天,然后閉上眼,沒有睡覺,也沒有去想事情。這像是一種打消時間的方法,也像是一種修身養性的行為。身體上的老有著年齡與修為來決定,但心理上,從來不由年齡來決定。他雖然年紀尚可,甚至可以說是很年輕,但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后,也就更加不愿意去想些有得沒得的事,來徒增煩惱。所以說,放空大腦是他消磨時間的選擇,或許那顯得沒有朝氣與生機,但無疑是最適合他的,畢竟,這樣的他根本不需要什么朝氣與生機來為自己勉勵。
他不需要為他人而活,也不需要為自己而活。為什么而活,對他來說沒有意義,這是他最為特殊的地方。
房間里,井不停本是將自己的意識一分為二,自己跟自己下棋的。
下著下著,他感受到的一絲呼喚。
從意識棋盤中退出來后,他感知到那呼喚來自誰了——
陰陽家東皇宮第一司守,東方珂。上次東方珂本打算直接到神秀湖去,探究那身無命格之人,但中途云獸之王蘇醒,東方珂為了應對東皇宮與云獸之王的糾紛,不得不回到中州去應付,畢竟他是明面上的管事人。他在離去前,將任務交付于井不停。如今,他再次到來。
井不停坐著沉思片刻后,出了門。在洞天門口,他發現了被雪幾乎埋完的白,與此同時,感受到多道神念的窺伺,當即,他在原地進行演算,大致了解了過程后,也不管地上的白,徑直離去。他知道自己多半已經被認出來了,但是并不在乎,畢竟,這白跟他沒什么關系,而且這洞天的主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掂量的。
井不停也不在乎他們去推測陰陽家又與守林人之間有何聯系,莫須有的事情影響不到他。他知道,這些人就是閑著沒事干,猜這算那的。
進入縮地成寸陣后,井不停便以獨特的神通遮蓋了自己的氣息,照著東方珂的指示進發。他知道,東方珂找自己多半是為了那“身無命格”的秦三月,這種事情,他自己都拿不準,所以遮蓋氣息避免被人窺伺。
一番輾轉后,他到了百家城另一處洞天區,在洞天里,與東方珂會面了。與葉撫的洞天不同,這里只有東方珂一個人,連一個東皇宮的弟子都沒有,更不提侍女之類的了。
這一次,東方珂是以東皇宮第一司守的身份來神秀湖的。
與上次見沒有區別,井不停眼里,東方珂依舊是那一副疲憊病弱的模樣,眼眶深陷、面無血色、眼神更是說不出的幽深。
“東方大人。”井不停點頭行禮。
東方珂盤腿,以入定的姿勢坐在席墊上。他招手,說道:“坐著吧。”
井不停雙眼閉著,找了一處坐下來。
“眼睛如何了?”東方珂問。
井不停說:“多謝東方大人關心,好了許多。”
東方珂點頭,“希望你用不到眉心的那只眼睛。”
井不停輕輕撫摸眉心的紅色印記,笑著說:“還要再次感謝大人贈送的這瞳妖之王的眼睛。”
東方珂搖搖頭,問道:“在神秀湖,感覺如何?”
井不停問:“哪種感覺?”
“任何感覺。”
井不停聽此,似開玩笑地說:“感覺天氣不太好。”
東方珂卻頗為認真地嘆了口氣,“是啊,天氣不好,而且會越來越不好,神秀湖只是個開端。”
“莫非,之后還會有更大的事發生?”
東方珂說:“東皇宮里上千司命推算了許多,甚至東皇大人親手推演,數百上千萬的結果中,沒有一個是好的。”
“東皇大人的推演……大人他許久不曾出世了。”
“本也不到他出世的時候,但那云獸之王的蘇醒……”東方珂呼出口氣,“真的是攪亂了許多許多。”
“萬事萬物皆為多變。”
沉默片刻后,東方珂開口說:“那身無命格之人……”
井不停心里一頓,心道,正題來了。
“不要再去探究了。”
東方珂說完,井不停登時就愣住了。他本以為東方珂會問他探究得如何了,卻沒想到是讓他不要再去探究。
“為什么?”井不停本是做好推辭的準備的,如今這么一來反而讓他心生疑惑。
東方珂搖頭。
井不停再問:“東方大人你先前不是說,身無命格之人對陰陽家很重要嗎?”
東方珂嘆了口氣,眼角的疲憊之意更深一分,“以前是那樣的,但是現在,遠離身無命格之人對陰陽家很重要。”
“這是誰的意思?”
東方珂一字一句地說:“東皇大人。”
井不停正欲再問,東方珂抬斷他,“我根本沒有同東皇大人說起過這件事,而他已然料算到,告知于我此事。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在斷代以后,曾有四個身無命格之人,第一代的上陰月神,第二代的三足金烏,第三代的清宮玄女,第四代的墨家巨子,無一不是天上人,而這些人,全都消失了,毫無征兆地消失,于我陰陽家,身無命格之人是破除天機之道,也是致命利刃,如今局勢未定,天下動蕩,越是神秘的事物最好越是遠離。”
井不停沉默了,沒有再問。四個身無命格之人都是昔日里名頭頂天的人物,如果不是這般說起,他甚至不知道他們已經消失了。
“多謝東方大人告知,我先告退了。”說著,他行禮后轉身邁步。
東方珂的聲音在后面響起,“不停,我知道你喜歡追根溯源,也知道,這些話并不能徹底改變你的打算,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
井不停稍稍駐足,并未轉身,聽完后再次道謝,然后離去。
東方珂在后面,獨自一人沉默許久,然后閉上眼,心中呢喃:“東皇大人,希望你的判斷是對的。”
在東皇太一的那番原話中,東方珂還有幾句沒有說,那便是:
“每一次身無命格之人的消失,都伴隨著一場世難。上一次的世難是通明紀末年,墨家巨子消失。絕大多數人都以為墨家巨子還活著,甚至墨家之人還等待著她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