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閑著的三天里,秦三月安心地分析著她從州馬神像那里奪來的陣法氣息,小夜照顧著她。因為是同齡人的緣故,且兩者在性格上比較互補,所以相處得很融洽,不用葉撫去操心什么。
三天里,葉撫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會出門,進城里逛一逛,沒有什么目的,就是單純地走一走。
住在隔壁的那個年輕人同葉撫一般,并沒有打開洞天的屏息陣法。他幾乎沒有出過門,三天里,每次葉撫回到洞天,都能在陽臺上看到,他在房間里看書。有些時候,葉撫會恍然覺得看到了自己。
葉撫在以前也是這樣,不喜出門,坐著看書能看一整天。
但是這些天里,他有些看不進書了,喜歡出門走走散心。
這三天里,州馬城中多了些人,但這不容易被人察覺,因為相比起整個城中數百萬的大基數而言,多的這些人實在是少得可憐。但他們幾乎都是修仙界中層及以上的存在,修為普遍在元嬰及以上。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大多都是門派、家族子弟,散修很少,而在其中,似乎煉器師又比較多,大大小小的。這不由得會讓人覺得,州馬城這邊兒可能要有些事情發生,這些事情吸引了他們過來。
坊間也有了些傳言,說著什么東西要出世了,但這樣的傳言暫時還被《洹鯨志》的熱度蓋著,并不是很顯著。
而在第四天的時候,這些傳言才正式涌出水面,展現在大家面前。傳言能夠大大方方地露出頭,自然是因為有著官方的佐證。
這天,還是清晨的時候,天邊太陽剛冒頭,一道從城主府發出的告示響徹整個州馬城——
“今已確證,三日后,州馬城外北之地,將臨渡劫山之座,山踏延至北一百四十三里,屆時,坐山之勢將波及州馬。故,城主府決定,屆時封城三個時辰。若有繁忙叨擾之事,及時處置。”
忽如其來的告示使得整個州馬城沸騰起來。
比起渡劫山,大多數人更在意的是封城。州馬城歷史上只有兩次封城的情況,一是城剛建立時,鎮城靈獸州馬渡劫,二是上次世難,天災蔓延,不得已。
這次是什么事?居然要到封城的地步,雖然只有三個時辰。但這依舊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大部分人都還是不知道渡劫山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甚至都還是第一次聽起這個名字。
之后,便有消息流傳出來,說那渡劫山是座很奇怪的山,是無根之山。沒有確切的位置,隨時隨地都在移動,偶爾會在某處停下來。停在哪里?什么時候停?停多久?都是沒有規律的,只有那些大能之輩能憑借某些蛛絲馬跡提前得知它要停留的位置。而且停留的位置是無法改變,落在空處還要,若是直直地壓住城池、宗門等等,只能怪運氣差。
但那山到底是什么來頭呢?有什么用呢?這是最讓人關心的事。
什么來頭沒有人知道,但說有什么用的話,應該說是煉器師、煉丹師、符師、陣師這些人很有用,而且對煉器師是最有用的。因為渡劫山上不知何故,越往山上走,對人神魂的要求越大,自然的對神魂的滋養也就越好。像器師、符師這些最需要的就是神魂的鍛煉了。神魂的修煉一直以來都是很難的一件事,輔助材料少、靈物少、便是連適合的場所少之又少。
渡劫山無疑,是一個很適合鍛煉神魂的地方。到底為什么能鍛煉神魂,沒有什么明確的說話,大多數人關心的是能鍛煉就行了。當然了,渡劫山吸引的不僅僅是器師、符師這些,畢竟修煉神魂的人可不都是器師符師。
渡劫山只有這個作用嗎?當然不是,傳說啊,渡劫山山頂有了不得的東西,但是似乎沒有人爬到山頂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那為什么叫渡劫山呢?是因為有厲害人物在這里渡過劫嗎?這一點就不得而知了。
坊間討論最多的就是這些問題。
大多數人似乎都對渡劫山報以樂觀的態度,覺得那是很好的東西。
葉撫從城里回來后,將人們所關心的梳理了一遍,想了一番,覺得也是,對大多數人來說,還是樂觀一點比較好。
秦三月原本是不知道城主府告示這件事的,是小夜后來轉述給她的。
她知道好,就真的坐不住了,畢竟一開始就知道,來中州的目的就是為了渡劫山,眼見著三天后渡劫山就要降臨了,但如今自己這副模樣,看不見的聽不著,哪能安穩地再等個八九天。
當葉撫從城里回來同秦三月打了招呼后,后者不由分說地就要來請求他幫她恢復眼睛和耳朵,本來她還想著討價還價,只恢復眼睛也行。但是葉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扔給她一句“自己對后果負責”就走了。
秦三月還是第一次感受到葉撫這么強硬且毫不留余地的態度,不由得想他或許真的因為自己而生氣了。這一度讓她反省沉思了許久。她沒有死纏爛打地去求著葉撫幫她,她覺得那樣反而會招人厭,而且這件事本來就是自己做錯了,應該由自己來承擔后果。
雖說是這樣,但她還是很不甘心,之后的時間里,全心全意放在如何消除州馬身上威勢對她意識的損傷上。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其他的雜事全拋開了,專心攻克難題。小夜則是好好地照顧她。
葉撫的確很生氣,他脾氣其實挺好,但并不意味著永遠都是笑著的。上次曲紅綃不顧一切斬出那一劍,他還沒來得及生氣她就沒了,有氣也沒得使,全都憋在心里頭了。
秦三月這次的莽撞,撞到葉撫口子上來了,也算是替她大師姐承擔了一份怨氣。
州馬城熱鬧起來,因為要封城的緣故,的確也是有著不少人往外走,但更多的還是問詢趕過來的,畢竟渡劫山是很稀奇的東西。聽聞,州馬北邊的兩個大宗門,恰好是渡劫山的落地,趕著時間請陣師,耗費大代價,布置了個大陣,把宗門所在的整個山頭全部搬走了,至于那些小宗門,沒有能力搬山,就只好忍痛舍棄。
這實在是無妄之災,但無可奈何,畢竟渡劫山落座可不會挑地方。
之后的三天里,葉撫反倒不出門了,他不太喜歡湊熱鬧。
終于在告示之后的第三天,
渡劫山降臨。
是一個夜晚,仲夏的午夜,空氣不安分地躁動著,熱浪一層一層地從南邊的大平原上過來,三面環山的州馬立馬變成個進氣的蒸籠。因為要封城的緣故,早已關閉了所有的排風通道,因此整個城里燥熱無比,即便大部分都是修仙者,忍耐得住,但難免還是會讓心里心煩意亂。
這樣的一個午夜。
葉撫站在三樓的陽臺上,望著天邊。對面年輕人站在二樓的陽臺上,也看著天邊。他們點頭問好,也是點到即止,互不打擾。
一個剎那,人們忽然覺得今晚的月光分外明亮,便不由得朝天邊看去。見那天邊,在那月亮旁邊,一個分外清晰的亮點浮現,懸在月亮旁邊。眾人看著它,而它一動不動。
就在人們不禁要發出“怎么一動不動”的疑惑時,它動了。變化是驟然發生的,那個亮點生長出明亮且分明的曲折光線,沒有規則地彎曲和生長,不斷向四周蔓延。從正面看去,像是速度極慢的閃電鏈。
而當那些“閃電”觸及地面后,忽地爆發出刺目的光,人們下意識地閉上眼。緊接著,聽到連綿不絕,響亮無比的破碎聲,像是瓷器摔碎的聲音,也像是冬天里結冰的湖面冰層寸寸龜裂的聲音。
咔吱咔吱——
持續了很久,裂開的地方是一種很奇怪的顏色,像是黑色但又讓人下意識覺得那不是黑色,或許,用不是透明的沒有顏色來形容更是,雖然牽強,但這的確是給人的第一印象。
然后,在眾目期待之下,山的一角刺破空間,探了出來。
所有人激動了。大場面,這是難見的大場面啊!
即便是隔著一百多里,那山仍舊大得像是就在幾里之外。
山一點一點,不停地刺破空間,往外面冒。
州馬城早已在那亮點出現的瞬間就封了城,從城中那州馬神像開始,網狀的氣息竄出來,將整個城密閉,與此同時,城區外面那環城河不斷有水霧蒸騰而起,彌漫在州馬城外面。
因為封城的緣故,城里的人并感受不到北邊那還在一點一點沖破空間的渡劫山的威勢。而在外面,山石樹木早已被壓得塌了下來,平整且緊湊地擠在一起,那些原本坐落著大小宗門的山頭,因為是靈山的緣故,多支撐了一會兒,但這一會兒很久逝去。靈山也相繼坍塌,尚存其間的靈氣呼嘯而出,然后迅速逸散在四處。
高樓之上,城主南寺堂洺憂慮掛在眉頭,見著遠處的渡劫山一點一點蠶食那片空間。他旁邊是個神采十足的老頭,其紅光滿面,精神抖擻,絲毫不見老態,藍綠色的眼瞳讓他更有幾分年輕意氣,是個很帥氣,很吸引人的老頭子。
“堂洺,州馬的陣法能奪天災,那渡劫山那么遠,不會有事的,為何你還憂心忡忡?”老頭問。
南寺堂洺聽言,兩指捋平眉頭,“是啊。多謝屠尊人關心了。”
“誒,叫什么尊人,你我同出一派,像以前一樣,叫我安定就是了。”
南寺堂洺笑道,“你是煉器大師,自是要有著尊稱。”
屠安定砸一下嘴,“這就見外了。”
南寺堂洺笑笑沒說話。不由得,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深知,這次的渡劫山絕對不僅僅是渡劫山。如果,那東西真的一起過來了,或許州馬城得被迫遷移了。
屠安定看了他一眼,然后說:“堂洺,渡劫山落定后,你會去爬山嗎?”
南寺堂洺搖搖頭,“我就留在州馬城了,這里的一切還需要我照看。”
“渡劫山難見得很啊,錯過了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屠安定虛眼望向遠處的山,眼中藍綠分外好看,“你難道不想知道山頂上是什么嗎?”
“會有人登頂嗎?即便登頂了又如何?山頂上的東西難不成還能改變天下嗎?”
“或許,真的可以。”
“我覺得不太可能。”南寺堂搖頭。“渡劫山的存在不知多久了,卻至始至終沒有傳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不信這多年里沒有人登過頂,如果真的有能改變天下的存在,那些登頂的人不可能不去控制。就像玄網,如果真的有能輕易改變天下的東西,你覺得玄網不會去控制嗎?”
“玄網,如果玄網也控制不住呢?”
“他們都控制不住,那天下早就亂了。雖說一直有人質疑他們的存在,但的確,有了他們后天下安定許多。”
“安定催人爆發,安定催人死亡。”
“你不必同我說這些玄機話,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你是煉器師,登山對你來說是定然的,但對我來說不過是給平穩的生活徒增危險。”
屠安定有些失望,“堂洺,你老了。”
“我的確老了,比不上你。”
一個老頭對一個中年人說你老了,似乎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這并不奇怪。
“是不是玄網的人同你說了什么?”屠安定問。
南寺堂洺搖頭,“沒說什么。”
“那,你就照顧好州馬吧。”屠安定說,“我要爬山,器的本事碰到壁壘了,或許只有山能破開壁壘了。”
“祝你好運。還有,一切小心。”南寺堂洺說,“這是老朋友的建議。”
屠安定朗聲笑了笑,“多謝,多謝!”
隨后,他飄然離去。
其實他們都清楚,在那一句“你老了”,“我的確老了”之后,便是人生上的分道揚鑣。
一個時辰過后,山終于突破了空間,徹底擺在了眾人面前。很高、很寬、很大,這是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印象。高得看不見頂,似乎比天要高,寬得見不到邊,似乎鋪滿了大半個鐘楚東部,很大,大得讓人呼吸困難。這對那些害怕巨大事物的人來說,簡直是噩夢。
通體玄青色,不著一花一木,似山石,又如金屬,無靈氣,卻又氣息翻騰,無路可上,開路而行。這便是渡劫山。只能從書中見到,甚至絕大多數人都不曾知道的,渡劫山。就在他們面前,雖然還有一百多里,但大得像是就在他們面前。
而當山全部露出來后,南寺堂洺卻更加疑惑了,“只有山,只有渡劫山?不是說山海關也在嗎,為什么沒看到?”他很是疑惑,“難不成玄網那邊弄錯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知道如何詢問玄網細致。玄網向來是那邊,他們能輕易地同任何人聯系,但任何人都聯系不到他們。
南寺堂洺很是疑惑,他之前最憂心的便是玄網所說山海關也會一同到來。而如今沒有山海關,他本該安心,但心里卻根本安定不下來,就像是被某個東西釣起來了,不見到就落不下來。
沉思許久,不知所以然,他眉頭緊鎖著離開了。
登山!登山!
像是之前《洹鯨志》的出海熱潮一般,城中“登山”兩個字最為喧囂,幾乎要長在人耳朵里了。
他們靜待州馬城開放。
城中某一處洞天里。雍容華貴的成熟女人在上座,俊朗年輕的男人在下座。
“柳姨,小茂他就在州馬城里。”
女人懷抱一只黑貓,黑貓閉著眼在打盹兒。“辛苦你了,梅子。”
男人別扭地笑了笑,“柳姨,可不可以不要叫那個名字。聽著怪別扭的。”
“我一直都是這么叫你的啊。”女人笑道。
“可我已經長大了。”
“二十九也算大嗎?”
“但你不能總把我當小孩子啊,還有小茂也是。”男人笑著笑著沉默了。低著頭。“小茂之所以要離開——”
“夠了。”女人淡聲打斷他。然后,她說:“省點力氣,爬山很費力的。”
男人想要說些什么,但抬頭瞥見女人那瞇著細長的眼睛后,就沒有勇氣了。只得在心里嘀咕,難怪小茂不愿回去啊,還有隨花姐姐那般下場……
“你父親還有其他長老會在第三天的時候到來,這期間你就暫且呆在城里,看住鐘茂典,不要讓他亂來。”
“他不會聽我話的。”
“他現在氣機不穩,打不過你,你便是打都要把他打住。”
“這……”
“很難嗎?”
“沒,沒有。”
“如果你覺得為難,我就親自去。”
一聽此,男人立馬斗志昂揚,“不,我可以的!一定把他打得他娘都不認識。”
“嗯?”女人挑眉。
男人訕訕一笑,“說快了說快了,柳姨你不要介意。”
“算了,你去吧。”
男人長呼一口氣,暗自惱火,隨后轉身離去。
房間里,女人撫摸著黑貓,像是輕聲自語,也像是在對黑貓說話,“飛白,易冬沒讓你失望吧……”
待那大山落定后,隔壁,二樓陽臺上,一直不曾說過話的年輕男人忽然開口,沖著葉撫。他問:“要一起爬山嗎?”
葉撫笑問:“你是在邀請我嗎?”
“算是。”他的聲音很好聽,厚重且分明。
葉撫回答:“我有個習慣,不喜歡在晚上的時候出門。”
“我等你,明天天亮再出發。”
“為什么要登山?”
“山很高,所以想登。”
“為什么要跟我一起?”
“你離我最近。”
這個理由聽上去很牽強。
但葉撫卻感受得到,這是真話,他真的只是因為自己離他最近,便邀相同往。
真是很隨便的一個人。
他又問:“你的名字?”
“葉撫。葉子的葉,安撫的撫。”
“尚白。”他只簡單兩個字。
葉撫點點頭,“那早上見。”
“嗯。”隨后,他轉身進屋,關了門窗,熄了燈。
葉撫遙遙地看了一會兒渡劫山,也進了房間。
“不問世事”的秦三月依舊在她的房間里苦心鉆研。小夜守在她門外,打著瞌睡。
這個夜晚,絕大多數人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