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海關離開后,葉撫算是把這山腰平緩之地的風景看完了。他沒打算繞到其他方位的山腰去,而是選擇繼續登山。
山上,各種各樣的事情在發生著。每個人都不缺少自己的故事。
州馬城方位的渡劫山,上山之路散修或者單獨出群的人占多數,所以可見一路來,人與人之間分布得比較稀。而在其他方位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其他方位是以門派弟子居多,所以他們大多結群出行,結群而居。
以州馬城為南,在渡劫山東、西、北三個方位,沿路上去,從山腳到山腰之上穿透云層那一截,每隔著一段距離便暗藏著一道符文。這位符文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或是以文字的方式留在巖土上,或是以石塊搭筑成奇形怪狀的形象,或是插入巖石縫隙中的旗幟,或是蘊含了某種特殊意蘊的精礦……共同的,它們都很不顯眼。
幾乎沒有人把目光停留在這些不起眼的符文上。
于是乎,這些符文從山腳開始,被人鋪成,一直到山腰之上的山峰。山頂藏在那看不見的天上,那里面有沒有符文,無從得知。
渡劫山降臨的第二十七天。
打算來或者說想來的基本都來了,修仙者們所占據的范圍不再是渡劫山周圍一百多里,而是幾百里。許多都是來看熱鬧的。
之前的二十六天里,除了登山還是登山,幾乎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而在這第二十七天,不一樣的事情發生了……
山腰上。
鐘茂典在這山腰休息了很多天了。之前他拖著受傷的身體硬撐著到了山腰,幾乎耗盡心神與體魄,便在這里調養生息。
一邊養傷,一邊錘煉神魂,這便是他所做之事。
渡劫山不愧是渡劫山,而他鐘茂典也不愧是鐘茂典,修養得很快,似乎是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精神上也好上不少,最起碼的看上去不再那么頹廢,雖說面貌依舊是滄桑的面貌。
神魂的錘煉自然也是精進不少,但他神魂境界本身就高,所以,并沒有迎來突破。這也是自然的,如果六兩神魂到七兩神魂之間那么容易突破的話,七兩神魂也不配稱作分水嶺質變一般的境界了。
鐘茂典也能感覺到,要在山腰找尋突破七兩的機會,很是渺茫,必須要登上更高的地方。
休整好后,他朝著山峰發起沖擊。
上山峰的難度可要比從山腳到山腰難上許多。兩者之間考量的根本不是同一個級別,不再單單只看修為和神魂境界了,還有一種玄之又玄的所謂的“意”,并不是“道”,這種“意”可以解讀為“道意”,也可以解讀為“意愿”,甚至是“心意”。
因為沒有明確的衡量,所以才更加難。
這些天里,鐘茂典見到了太多在此處折戟的人,他們中不乏高境界的人,像他這樣六兩神魂的也不缺。他甚至見到了一些異族的存在,比如西域的妖,南疆的靈與北原的怪,他們相較于人類有著更加強大的體魄與生命氣息,但即便如此,大多數也還是在登臨山峰之際折戟。
這顯然說明了,登臨山峰考量得更加復雜和細致。
他做好了準備,開始嘗試。
從山腰橫斷處,往山峰踏出第一步,腳步落定后,他頓時感覺完全不同的氣息沖擊著他的身體每一處,皮肉、血液、骨骼以及神魂,身體毫無保留地被展露在這些氣息面前。他感覺到分明的排斥與隔閡,那些氣息像是十分細的線,從身上每一處穿過去,然后糾纏起來,綁在山石上,將他束縛在原地。沒動一下,就能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
這樣分明的感覺讓鐘茂典完全無法確定,自己若是強行邁步前去的話,身體會不會連同神魂一起瞬間被撕成碎片。這讓他很沒安全感,有一種在賭博的感覺。
若是以前,頭腦一熱就大步邁過去了,但是現在,他清楚,自己不是為自己一人而活,還有下落不明的姐姐。不能賭,不能有任何不確定地犯險,要是自己出了問題,那件事或將永遠埋在黑暗之中。
正當他打算收回腳,重新準備的時候。忽然,從那山峰之上傳下來一道洪雷一般的鼓聲。鼓聲震蕩山體,從每一塊嶙峋的山石上傳出來,使得他耳邊每一個方位都隆隆地響著厚重的聲音。
他很震驚。
而原本,他不該這么震驚,更多的是疑惑才是。讓他震驚的是,這鼓聲熟悉得幾乎要刻進神魂之中了。從小到大,這鼓聲每年都會響起一次,是在鐘家年關大典時,為一年里煉具的法寶、武器甚至是道器進行共鳴時被敲響的。
“梁鼓!為什么梁鼓會在渡劫山上響起!”
震驚過后,鐘茂典立馬陷入疑惑之中。有資格敲響梁鼓的唯有鐘家當代家主,而鐘家當代家主正是他的母親柳易冬。
他是知道自己的母親會登渡劫山,但是萬萬沒想到她會把梁鼓帶過來,甚至還在山峰上敲響了。
她到底要干什么?
巨大的震驚與疑惑,讓他有些失神。一失神,原本準備收回來的那一腳下意識地重新踩在了橫斷的山峰上。
然而,這一次,他卻發現自己已然感受不到渡劫山的排斥與壓迫,能感覺到的氣息也是微乎其微,甚少極少。
他皺起眉。怎么回事,渡劫山的壓迫感怎么一下子收斂了?他嘗試著放出神魂去試探,之前他是不敢放出神魂的,因為在渡劫山里,神魂放出的瞬間就會被撕成碎片。現在他嘗試著放出去,做好了立馬收回的準備。然而,神魂并沒有被撕成碎片,雖然不如在山下那般收放自如,但是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威勢真的收斂了?”
鐘茂典抬頭仰望幾乎垂直、看不到頂的山峰。梁鼓一聲接著一聲在他耳邊響起。
強大的疑惑與對山峰的渴望讓他邁出了登高的一步,然后,第二步、第三步……一發不可收拾地爬向更高處。
跟鐘茂典一樣聽見鼓聲,幾乎所有人都發現渡劫山威勢收斂了很多。于是乎,他們興奮起來,開始繼續往山上爬。
而原本只能呆在山下的人,更是瘋狂,如過江之鯽,蜂擁而至,密密麻麻地向山上攀附。從遠處看去,像是七彩的螞蟻一樣。
愿意去細致思考為什么的人很少,而能不被登向更高處誘惑謹慎思考的人便更是少。所以,不管是哪個方位,不管是散修還是有組織的門牌弟子,都一股腦地往上爬,他們不想其他,只想這是機會,是難得的錘煉神魂的機會。大多數人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都是一樣的想法,與其在看不見的風險之前踟躇,不如鼓起勇氣登高。
一心向往高處的人,沒有余力去留意路邊的景色。所以,幾乎沒有人發現渡劫山三面,從山腳到山峰,沿路上去,每隔著一段路就有氣息微弱的符文在顫動。他們只想上山,讓神魂得到更多的錘煉。
州馬城,高樓上。
南寺堂洺凝眉眺望。他自是能把渡劫山發生著的一切收入眼底。
“梁鼓的聲音。鐘家要做大事啊,柳易冬……不愧是你柳易冬,有膽魄,指不定,你還真的可以捅破那一層壁壘。閃舞”
州馬城方位的渡劫山山腳,酒鬼唐觀毫無精氣神兒地倚躺在一旁,見眾人爭先恐后地登山。
“瘋了,全都瘋了……”
所有人見他是瘋子,他見所有人是瘋子。
渡劫山山峰的一處。這里環繞著云霧,顯得很是朦朧。云霧之間,是一老一少。
“聽雨,梁鼓已響,你我加速,迅速與家主他們匯合,天時地利人和,成敗在此一舉!”
“是!”
渡劫山山峰的另一處,原本艱難朝著山頂移動的屠安定聽見梁鼓之聲,頓時大駭。
“居然是梁鼓,柳易冬她居然把梁鼓都搬來了!她要做什么!瘋了嗎!”
然后,他果斷放棄繼續登山,而是大放神魂,四處尋找梁鼓作響之地。
梁鼓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地敲響,厚重沉悶……不如一般的鼓那般有氣勢,這梁鼓所傳出的聲音未有不知幾何的重量與讓人心煩的沉悶。它的聲音沒有朝著所在位置的上面傳去,也傳不上去,而是以覆蓋一般的形式包裹著渡劫山整個山體而下,沖擊渡劫山的威勢。
身穿女性云甲的柳易冬,束起了長發,神情凝然,一掌又一掌,拍打在懸浮著的龐大的燦金大鼓上。
每一次作響都沖散縈繞在這里的云霧,然后云霧又迅速彌漫上來。
遠處,蕭無涯雙目含著藍色光彩,立正身子,望著山下,嘴里大喊:
“角成之位,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符文全部點亮!”
“朽成之位,一萬三千三百三十三道符文全部點亮!”
“昐成之位,一萬二千一百一十一道符文全部點亮!”
“梁鼓結符,以開天之勢!”
“以渡劫山為烘爐,使百兵之勢,借角朽昐星位,作天工,持熔煉之物,催神以往!”
一番話語喊下來,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吐出。
然后,便見天上,星辰之力灑落。即便是白天,也能見到那粗壯如龍的光柱,遙遙從天際而來,盡數落在渡劫山山峰,映照在梁鼓之上。
柳易冬收手,眉目凝神,脫去那成熟女人的風情萬種,盡是肅殺與凜然。
“天時地利,只待聽雨上來了。”她一眼朝山下望去,見眾人如過江之鯽。
“茂典呢?”
柳易冬凝眉,一步跨出,瞬間消失在這里,然后重重落在山峰的另一處。落在鐘茂典面前。
鐘茂典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她一手提起來,再次踏出一步,眨眼之間又回到先前的位置。
然后,她根本不同鐘茂典解釋什么,冷硬地說:“我縱容你太多次了,這一次你必須聽我的。”
鐘茂典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又被這所謂的母親限制了自由,正當他想激烈反駁,柳易冬打斷他,“這次過后,我告訴你她在哪兒。”
鐘茂典身體一僵,如遭雷擊,顫抖地說:“你知道她還活著!知道她在哪!”
柳易冬看了他一眼,“你以為你為什么會知道她還活著,又為什么會得到她殘缺的靈魂。”
“那你,你,你為什么不把她接回來!”鐘茂典神魂激烈地顫抖著。他無法說話,便讓神魂出來,代他說話。
“留在鐘家,她只會更加痛苦。”
鐘茂典憤恨地說,“她的痛苦是誰造成的!你倒是說啊!”
柳易冬看了鐘茂典一眼,冷淡地說:“是你。”
鐘茂典愣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柳易冬的話同著蕭聽雨的話,不斷在他腦海里盤旋,“是你”、“是你”、“就是你害了她”、“一切都是你的錯”……他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如死灰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不知哪里。
是啊,是我,是我給姐姐帶來了痛苦……我無法被原諒……沒有救贖……
秦姑娘說過,現在的姐姐很開朗大方,生活很如意,如果……如果我找到她,肯定只會打破她現在的美好,帶給她痛苦……所以,我還是……
放棄吧……
蕭無涯看著鐘茂典的樣子,想要說些什么,看見柳易冬冷淡的神情后,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心道,這是別人的家事,不要多管,也管不了。
他們等待著“人和”。
而沒有了渡劫山的壓迫,全速爬山的徐樓風和蕭聽雨很快就到了這里。
見到他們來了后,柳易冬當即便說,“聽雨,你來了,準備一下,到梁鼓前面來。”
蕭聽雨看到了發愣的鐘茂典,頓了一下,然后笑著說:“爹,姨娘,”她看向鐘茂典,“還有茂哥哥,讓你們久等了。”
徐樓風也說,“原來茂典已經在了啊,我們以為還要等一會兒。”
柳易冬搖搖頭,“刻不容緩,應該已經有人識破了我們的目的,要來干涉。”
蕭無涯說,“蕭家和鐘家的大部隊都已經在趕往這里的路上了,預計明早之前可以到達。”
“一個大陽坡,一個須隆城,最關鍵的還有應朝,他們都不是軟柿子。”
“盡人事,聽天命。”
柳易冬望著天,“天命不許有十兩神魂和大尊者,我可不聽這個。”
蕭無涯再次驚嘆于這個女人的氣魄。
趁著他們說話的工夫,蕭聽雨已經來到了鐘茂典面前,笑嘻嘻地看著他,“茂哥哥,好久不見啊。”
鐘茂典直愣愣地看了蕭聽雨一眼,然后轉眼看向別的地方。他的眼里裝滿了“心灰意冷”。
蕭聽雨笑得瞇起了眼,沒有多說什么。
柳易冬淡眼看過來,“你們兩人準備好。”
“準備好了,姨娘!”蕭聽雨答。
柳易冬又看向鐘茂典。
鐘茂典只是干巴巴地點了點頭。
“借星辰之力,灼燒熔爐,借熔爐之火,鍛造萬物,是以為基。”
柳易冬沉吟。
余下幾人面色認真嚴肅。
卻在此時,一道人影閃來,其人聲如洪鐘,“柳易冬,你休得造次!”
柳易冬眼神如電,迅速捕捉到來人,她當即道:“蕭家主,后續之事由你主持!”
說完,她塌碎腳底山石,抽身而上,以拳而迎。
“渡劫山乃無主之物,你這般而為,是枉顧一山的煉器師!”
“正是無主之物,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屠安定,你都要老死了,應該呆在應朝燒香續命!”
“你這是在得罪全天下的煉器師!”
“我為天下人負罪,亦為天下人開大關!”
“你放屁,你就是自私自利的惡毒之人!”
“有了第一個大尊者,才會有第二個!我為天下先,何有惡毒之說!”
他們在那朦朧的云霧之中。
除了蕭無涯,其余人皆是看不到他們在以什么樣的方式打斗,只能聽見一如洪鐘,一如峭雪的聲音。
“當年尚白蓄勢三千三百年,只出一劍,才抽走天下劍修七分氣運,才成為大劍仙,那是他的本事。而你,投機取巧,騙一眾煉器師登高,試圖強取氣運,是小人之為!”
“我見天下無人可為大尊者,無人可當十兩魂。我不做辯解,只做事!”
“鐘家以正氣之魂,乃天下煉器世家典范,梁鼓只為百兵所響,柳易冬你奪了鐘家之名,歪了鐘家之魂,污了梁鼓之氣!”
“任你百般言語,先接我一拳!”
拳風如雷,使山搖地動。
徐樓風感受那拳意,雙目驚白,“家主,柳家主,還是……女武神嗎?”
蕭無涯神情復雜,點頭。
徐樓風倒吸冷氣,只覺駭然,“一為尊者,二為圣人,沒想到還是一位武神。”
“鐘飛白能成為家主,靠的是柳易冬,鐘飛白死后,柳易冬能在三天之內平復所有鐘家脈系,靠得是自己的本事。她從不跟人講道理,把人打服為止,而她偏偏又不是個蠻橫霸道之人,營運決策,治人治事更是了得。”蕭無涯說,“其實,以她的本事,當初留在豐大郡,或許現在已經是一代女皇了。”
蕭無涯說完,搖搖頭,“算了,正事要緊。”
聽見這些話的蕭聽雨皺了皺眉。
蕭無涯大步邁出,氣息散開,分成三道,與三個方位的青白紫三色符文長龍相連,然后大聲道:“鐘茂典,手持青龍!”
鐘茂典沒什么神情變化,只是照著吩咐,一手抓住那青色的符文長龍。
“蕭聽雨,手持白龍!”
“是!”蕭聽雨神情嚴肅,將那白色符文長龍緊緊握住。
然后,便見蕭無涯將剩下的紫色符文長龍與那從天上來,交錯在一起的星辰之力相連。
剎那間,星辰之光大方,照亮幾乎整座渡劫山。登山之人皆可看到,那山峰之上,如同升起了太陽,那“太陽”的光照耀在每一個人身上,他們皆感覺很是溫暖,但隱約間,似乎有什么東西離開了自己。
一些見多識廣的人驚覺,意識到了什么,大呼“糟了”!“快下山”!
然后便見到,有些人拼了命地從山峰上往下跑,而不明所以的人,還在興奮地往山上沖。
云霧朦朧之中,屠安定見事態已經無法控制,大聲吼道:“快跑!”他洪鐘一般的聲音,傳遍整個渡劫山。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感覺不對勁,才發覺能隨心所欲登山本就是一件離譜的事。恐慌滋生,他們開始往下跑!
然而,一切都遲了。
渡劫山陡生的變化,叫醒了那一片早已殘破的天地。
一震猛烈的顫動之后,渡劫山攔腰斷開,分為兩半,一半立于大地,一半朝天上飛去,而中間,是腐朽沉寂的山海關!
眺望夕陽的人,看到了更多灰色的存在。
“山海關!是山海關!原來山海關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
高樓之上的南寺堂洺呆呆地看著將渡劫山撕成上下兩半的山海關,如同見到了噩夢。
久望過后,他向州馬城下達命令。
“封城!”
“山海關現!告之三司七部,速速前往鐘楚道郡渡劫山,必須把危機遏制住!”
“遵命!”
“啊,是關外的世界,
也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