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城墻后,秦三月在辛字醫藥院外面駐足等待。她安靜地立在角落里,看人來人往。她樂于去觀察每個人,看他們的動作和神態。通過這樣的方式,她總是能輕易讀懂環境。
現在看來,如同符檀所說,山海關是一個沒有希望和安寧的地方,只是前線一個類似于“障礙”一般的存在。
她看了一會兒后,覺得沒有意思,便回憶起剛才在城墻上同符檀的對話。
仔細想來符檀這個人,秦三月覺得她很善良,或者說正派,是那種一副心腸滿滿當當的人。秦三月覺得這樣的人太過理想化了,倒不是說不好,只是覺得適合符檀待的地方不會是山海關這樣的地方。
一番想來,秦三月發覺似乎自己原來時代的那些人,在行事說話上,普遍沒有這個時代的人那么“正派”,爾虞我詐、心口不一的很多,偏向于“利己”一方。而這個時代,則是有那種偏向于“利于大眾”的一方。
單單就道德上看來,似乎這個時代的人更加有道德品格一些。但秦三月覺得,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特性,很容易在某些關鍵性的事情上出現差池。她是知道的,山海關的下場一定不像是符檀所說的那樣,是會很慘的。
出乎自己的私心,秦三月是不想符檀死的,畢竟她跟曲紅綃太像了,幾乎就是同一個人。但她也沒有能力去改變什么,處在自顧不暇的狀態當中,很難以再說什么為山海關考慮,看看能不能力挽狂瀾,就此改寫歷史。那太過理想化了,是幾乎只會在幻想才能出現的劇情。秦三月很清楚,自己能寫一本《三十三號記錄員》,但并不能像寫一般去改變山海關的歷史。
現實總是會按照既定的步伐推進,不會因為誰停一停。
秦三月的腦內活動很是豐富,直到單綠蓉的呼聲將她打斷。她看過去,單綠蓉朝自己走來,臉色似乎不太好。
“單醫師,你臉色不太好,怎么了?”秦三月問。
單綠蓉嘆了口氣,“我們可能要提前離開山海關了。”
“啊?”
“山海關戰事走到最終階段了,要陸續安排無關人員撤離。”單綠蓉微微彎腰,摸著秦三月的頭說,“很抱歉,內閣拒絕了對你的調查。醫藥院就直接安排我把你帶走了。”
“離開了,又能怎么辦呢?”秦三月問。
單綠蓉躲閃開目光,“山海城吧,那里或許有辦法。”
秦三月笑了笑,她雙手捧著單綠蓉的臉頰,“單醫師,你不必勉強的。我想了想,其實我的身份并沒有那么重要。”
單綠蓉握著秦三月雙手,“怎么會!一個人的記憶很重要的!”
“單醫師你想想,我如今已然變成了無法修煉的‘廢人’了,這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新生,起碼我現在并沒有因此而傷心。如果我想起了我是誰,或許會變得難過吧。”秦三月目光澄明。
單綠蓉對這樣干凈的眼神難以招架,連忙松開手,然后說,“我曾聽過儒家明圣的講課,他說,每個人的誕生都是天選,是唯一,是無法被取代的。你亦如此,所以,不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你有選擇去知道自己身份的權利。”
秦三月怔了怔,低聲呢喃:“每個人的誕生都是天選,是唯一,是無法被取代的……”她抬起頭,“這句話說得真好。”
單綠蓉笑了笑,“畢竟是明圣說的。”
“明圣,是誰?”
“我邊走邊和你說罷……明圣呢,是全天下所有人的先生,他開啟了民智,使得人們知道身為人、作為萬靈之長的意義,使得文明產生凝聚力,且可以一代一代傳承下去,薪火不盡。”
“這么厲害啊……”
“是的,很厲害。不過,在儒家里面,還有比他更厲害的。”
“誰?”
“至圣先師。他是明圣的先生,言說有教無類,是萬靈之師,是文明的開啟者。”
“那至圣先師有先生嗎?”秦三月問。
單綠蓉笑著搖頭,“沒有吧。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或許只有至圣先師自己清楚。”
“哦。”秦三月想了想,好奇問:“妖族呢?妖族有沒有像至圣先師和明圣這樣的人?”
“肯定有啊,不然我怎么可能站在這兒跟你說話。”單綠蓉,“至圣先師那樣的存在是唯一的,但是像明圣那樣開啟民智——”
“妖智。”秦三月調皮地打斷。
單綠蓉瞪了她一眼。
秦三月吐了吐舌頭。
單綠蓉繼續說,“我們叫他白公子。沒有誰知道白公子的本體是什么,但他的確是第一個明確提出‘人’的身體構造最符合如今天下的修煉問道尋仙之事,倡導所有妖族化人形。那個時候,隨后很多大妖反對,但是白公子以一己之力抗爭,最后呢,是得到了眾妖的認可。現在想來,幸好妖族有白公子,不然的話,我們妖族最終可能會在時代的偉力下變成妖獸,而無法形成一族。”
“很了不起呢。”
“是啊,他是所有妖族都崇拜的對象。”
“單醫師,你們妖族是不是化成人形后都像你一樣好看啊?”
單綠蓉聽這番話,心里怎么說也是美滋滋的,畢竟夸獎對誰都耐用。“雖然人族不承認這一點,但是普遍來說,在人族的審美里面,是要比人族好看一些。不過,這也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們妖族生活的環境,就氣息來說,是要比人族的環境干凈一些。”
“人和妖能誕生子嗣嗎?”秦三月又換了個問題。
“如果是普遍的繁衍方式,并不能,從本質上來說,人族和妖族在生命氣息上有著很大的區別。”單綠蓉說,“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進行血脈繁衍,但這一般人和妖做不到,得是修為實現了血脈傳承的才行。”
“什么叫普遍的繁衍方式啊?”秦三月睜著一對天真的眼睛問。
單綠蓉正欲開口,卻不知道如何去描述,便敷衍地說,“就是最常見的。”
“是怎樣的呢?”秦三月笑著問。
單綠蓉的認識里,秦三月就是一張白紙,是很純潔天真的。所以,她并不像細致地去描述出來。躲閃目光說,“身體上的共鳴。”
“身體上的共鳴?是什么樣的?要怎么做呢?”秦三月追問。
單綠蓉索性直接說,“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難道還是小孩子嗎?”
單綠蓉無言反駁,對于人族而言,十六歲怎么也說不上小孩子了。她只得繼續敷衍,“就是兩個相愛的人,感受對方身體的方式。”
“什么方式呢?感受對方身體,要脫衣服嗎?”
單綠蓉一下子紅了臉,“哎呀,問我那么多干嘛,我是醫師,不懂這些。”
說著,步伐加快了。
秦三月笑著跟在后面,心想,單醫師真是個溫柔的人,像是大姐姐一樣。
就秦三月這好奇的性子,哪有不知道那“普遍的繁衍方式”到底是什么的,關于這個,在君安府的時候,早就問過居心了,也得到了十分具體的答案。居心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自然會有人教她這些。
秦三月呢,只是想逗一逗單綠蓉,起碼地,讓她心情好一點,不再那么沉重。
她總是這樣,以著她的方式,去照顧到每一個人。
回到單綠蓉的住宅后,秦三月一直在思考自己之后該怎么辦。她并不想離開這里,但是照著單綠蓉的話來說,清退無關人員是必須的,不由個人意志決定。即便是躲藏起來,不被強制清退,她覺得以單綠蓉的性格和態度,大概率她要陪著自己。秦三月并不想讓單綠蓉這樣一個溫柔的存在留在這里跟著自己冒險。
對于秦三月而言,唯一能回去的機會是有八九就是山海關的最終時刻——那輪夕陽升起之時。
她是從那輪夕陽里掉到這里來的,回去的路或許也還在那輪夕陽里面。必須得抓住這個機會。
問題就在于,如何既能讓單綠蓉離開,又能讓自己合理地留在這里。
思來想去,秦三月覺得大概只有符檀能幫到自己了。
于是,她以“或許符將軍能幫她讓內閣去調查她身份”的借口,哄騙著單綠蓉帶她去了符檀所居之地。因為醫師在山海關地位不錯,而且單綠蓉還是百草妖這種特殊存在,名氣算是很大的了,所以能很輕松地見到符檀。
當符檀知道單綠蓉和秦三月來找自己時,還是很疑惑且意外的。更意外的是,秦三月要和她單獨對話。
在其居處的書房里,秦三月率先表明來意,“符將軍,我想請你幫個忙。”
符檀對秦三月這個存在的認識還很模糊,想了想后,說:“什么忙?”
“以你的名義,讓我留在山海關。”
符檀皺起眉,“你之前不是說你想離開嗎?”
秦三月搖頭,“那是違心的話。”
符檀凝目,“既然你想留下來,讓單綠蓉幫忙就是了,她也有能力做到。”
“我想單醫師離開,只我留在這里。”
“為什么?”符檀滿臉寫著“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
秦三月直直地看著符檀,“之前在城墻上我對符將軍說的腦袋里的幻象,實際上那并不是幻象,而是親眼所見!”
符檀眼神陡然一凜,整個人渾身繃緊,“什么意思?”
秦三月咬了咬牙,“你先幫了我,我再告訴你。”
“你在威脅我?”符檀眼中淌出危險之意。
“這是等價交換。哦不,并不等價,對符將軍而言,我所知道的是很大的秘密,而你只需要小小出力便能幫助我。”
符檀站起來,走到秦三月面前,捏著她的下巴,冷聲說:“從一開始,你的存在就是不安分的,知道在山海關,我們是如何處理不安分的事物的嗎?直接抹除。”
秦三月并無懼意,她相信,以符檀的性格,絕對會很看重自己的籌碼,也就是山海關的秘密。
“你的檔案起于你被救回山海關那一天,除此之外,就是一張白紙。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但是我很清楚你根本就不是山海關之人。我甚至有理由懷疑,你就是從黑霧里出來的。”符檀說。
“那又如何。”秦三月冷靜地說,“我來此只是為了和符將軍進行一場交易。”
符檀松開她,轉過身,“我還是那句話,你完全可以找單綠蓉。這場交易,我看不到你的動機。”
秦三月說,“留在山海關就是賭命,我不想她死在這里。”
“既然是賭命,你為何要留在這里?”符檀瞥了她一眼。
“符將軍你也說了,我并非山海關之人。我是誤入這里的,我留在這里,只是想找到回去的路。”
“你是從哪兒來的?”符檀皺眉問。
秦三月笑道,“你先幫我,幫了我我就告訴你。”
“你真以為我沒辦法撬開你的腦袋?”符檀語氣幽沉。
秦三月說,“符將軍你當然可以。但你沒辦法知道我腦袋里到底裝著什么。我沒有神魂,你沒辦法搜尋我的記憶。”
“那我就折磨你,將你吊起來,沒日沒夜地折磨,逼你說出來。”符檀幽幽道。
秦三月笑了笑,“我有辦法隨時自殺,如果符將軍不關心山海關的結果,大可這般。”
實際上,她并沒有什么隨時自殺的辦法,什么咬舌自盡啊,以頭搶地啊太假了。但她就是很有底氣地說出這句話來。她很清楚,自己對于符檀而言,一切未知,所以符檀沒法以常人的目光看待自己,而自己手上捏著她想要了解的籌碼。
從先前在城頭的談話開始,秦三月在無形中暗示了符檀,自己是一個神秘的存在。也借那一番談話,她了解到符檀本身就對山海關有一種懷疑性的憂慮。能讓她一個將軍對山海關產生懷疑,無非兩種可能,一是對黑霧的懷疑,二是對山海關指揮處決策的懷疑。秦三月更傾向于第二種可能,因為她從單綠蓉那里了解到了山海關中心指揮處的決策,她知道山海關結果如何,所以覺得那些決策太過順利了,順利到山海關一切都在預料之中,而結果并非如此。
符檀是個聰明的人,愿意去思考。而秦三月利用的也就是這份聰明。符檀如果是個腦袋簡單的武夫,那么秦三月根本不會來找她。
一番強硬的話說完后,秦三月立馬轉換語氣,頗為低沉地說,“對于我而言,我只是想讓單醫師離開這里,她照顧了我半個月,無微不至,我很是感激她,若我不走的話,那她大概也會留下來。單醫師心地好,很善良,我不想傷害她,也不想她留在山海關承受生命危險。我對符將軍你并沒有惡意,也沒有借此要挾你的目的,只是想讓你幫這個小忙而已。”
一硬一軟,秦三月把控得很好。既向符檀展示了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又給了符檀一個平緩的臺階。
符檀權衡一番后,還是覺得秦三月是個不安分的存在。她想了想,“讓我幫你可以,之后,你必須隨時隨地跟著我。”她覺得秦三月不安分,理所當然地要把她控制在自己這里。
秦三月沒有果斷地回答,而是想了想才回答,“可以。”她需要讓符檀看到自己的猶豫。如果太果斷的話,反而會引起其懷疑。這是所有聰明人的共性,一聰明就會多想,起心眼。
“好,我答應你。”
秦三月低頭,“多謝符將軍。”她說,“我需要去給單醫師說明情況。”
符檀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秦三月不介意,點了點頭。
她們到了外面。外面單綠蓉等得很著急,見到秦三月出來后,才松了口氣。
秦三月笑著迎上去,“單醫師,符將軍答應幫我了。”
“是嗎!那可真好。”單綠蓉朝著符檀道謝。
“單醫師,那你就到山海城等我吧。”秦三月說。
單綠蓉笑道,“我還是就在這兒等你吧。”
秦三月搖頭,“單醫師,既然已經安排了你明天離開山海關,你就先離開吧,山海關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還是不要因為我給指揮處添亂了。而且,根據符將軍說,我到時候經過內閣批準后,會直接送到山海城去,讓那邊的人調查,如果你明天不走,下一次離開就又要登上一段時間了。”說完,她回過頭,對符檀說,“符將軍,你說是吧?”然后,她眨了眨眼。
符檀心領神會,點頭,“的確,她的情況特殊,到時候批準后,為了保護她,會直接把她送到山海城去,不會再在這里多耽擱。”
單綠蓉想了想,“說的也是,我不能添亂。那你們什么時候去內閣呢?”
符檀答:“馬上。”
單綠蓉愣了一下,“這么著急嗎?”
“越早越好。”
單綠蓉皺了皺眉,呼出口氣,“也是。”她招了招手,一枚小令牌出現在她手上。她遞給秦三月,“這個傳音令呢,不要靈力也可以用,到時候,你的事情結束后,還想找我的話,就用它。”
秦三月接過傳音令,然后猶豫了一下說,“單醫師,說不定我本來會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如果我真的在山海城恢復了記憶的話,沒有去找你,你也不要多等。”
單綠蓉笑了笑,“沒關系的,你是我的病人,只要你恢復了記憶,就夠了。”
秦三月給以最溫柔的笑。
單綠蓉最后囑托一句,“照顧好自己。”
隨后離去。
見著單綠蓉身影愈行愈遠,符檀說,“你倒是一點希望都不給她。”
秦三月回答,“我決定了不會離開山海關,自然不會給她等不到的希望,所以,還是讓她知道等不到我是一件正常的事。”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秦三月轉過身,看著符檀,神情十分認真。她說:
“符將軍,我必須要給你說,留在山海關,一定會死,沒有活下去的可能!恕我不禮貌,在我看來,你要堅守山海關,就是在送死!”
符檀緊鎖眉頭,轉過身,向內屋走去,邊走邊說:“進來說。”
秦三月吸了口氣,神情決然,踏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