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光照進這里面來,到處都是昏黑。
安魂人可以不借助光,也能看清楚黑暗,但她還是習慣了有光的地方,像在山海關一樣,即便光很昏沉,也總能感受到明亮。她站在一座幽深的宮殿前,朝里面看去。
暗自呢喃,“又回到這個地方了……”
她手指點在旁邊的墻壁上,白色的光暈從指間流出,然后蔓延開,沿著墻壁向四周不斷彌散。很快,墻壁被點亮,如同明燈,照亮里面的一切。
趁著光,她朝宮殿里面看去,最前面的是一道很長的階梯,數不清到底有多少階,蔓延向沒有光的盡頭。比較特別的是,這道階梯并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的。自然,整個宮殿是一座底下宮殿,只有一個入口在上面,即便如此,入口已經很大了,可想宮殿的主體有多大。
安魂人還記得,自己就是從這條階梯走上來的。
要下去看看嗎?都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去看看了,要下去嗎?但是,我的職責是殺死所有的入侵者。我還沒有找到那個逃走的人,還沒有將她變成骨頭。我應該先把她變成骨頭……
安魂人看著幽深的階梯,呢喃,“我應該先完成我的職責……完成了職責,再進去看看,看看這個孕育了我的地方……但是——”
但是什么,她也說不出來。
沒有神采的眼睛,無神地看著幽深的地下宮殿。
最后,她還是扇動骨翅,離開這里,在這畫的世界里,尋找逃離者的身影。
《南柯一夢》是一幅表意畫,沒有確切的主題,所以,里面自然便不存在著各種情景。嚴格上來說,它已經脫離了“畫”的范疇,因為其并沒有畫家為表達主題所設的限制,是無限延伸的,更像是一個開放的、還在不斷發展的世界。了解它的人都知道,畫中世界是由所有見過這幅畫的人,所做的美夢組成的,有多少個人見過它,都有多少個美夢在里面。
安魂人不清楚這一點,但她知道這里有很多很多個以不同人為主角的世界。她不知道秦三月掉進了哪個世界當中,最直接的辦法就是,一個一個地尋找。
但那未免太慢了。
安魂人便想了個辦法,在這畫中世界里吹了一首安魂曲,讓安魂曲的聲音傳遍所有的美夢世界,讓里面的每個生靈都聽到,然后看看到最后,還有哪些世界里有沒有變成骨頭的存在。她知道秦三月不受安魂曲的影響。
然后,一曲下來,幾乎所有的美夢世界都破碎了……也沒能找到秦三月的身影。為了確保有沒有誤,她一次進入了所有殘留的美夢世界,在里面尋找,但是到最后,不要說沒有找到秦三月,連她的味道都沒有嗅到分毫。
這不得不讓她懷疑,既然秦三月跟那個男人有關系,會不會也以某種方法逃離了這里。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秦三月根本就不在那些美夢世界當中。
安魂人所知道的關于著夕陽里面的世界,就只有數不清的美夢世界和孕育了自己的埋骨之地。既然那些美夢世界里沒有她,就只好到埋骨之地里去看一看了。
于是,她重新回到了埋骨之地,也就是這個龐大的地下宮殿。
她無法行走,只能飛行。地下宮殿很大,入口也很大,所有她即便是展開了翅膀,也能在里面自由飛行。
進入宮殿后,她的速度就慢了下來。自離開這里,擔任起殺死所有入侵者的任務后,她便沒有回來過,如今再次進入這里,她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一點一點地去感受周圍的一切,即便是幽長的階梯和兩旁的墻壁,她都感受著。這種行為對她來說很奇怪,她知道自己明明是抱著完成職責的目的進入這里的,但就是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影響著她,讓她情不自禁放慢速度。
“那么久了……也還是跟之前一模一樣……什么都沒變……”
墻壁泛起的光,隨著她的身影一點一點朝著最里面蔓延。
階梯太過幽深漫長,以至于讓人很容易遺忘走了多久,還有多遠。
當安魂人終于到了階梯最底的時候,回首朝著最上面望去,只能依稀間看到一個很小的光點,甚至說那已經不能叫光點了,只是漫長盡頭的一個意向。
她微微吐出一口氣,心里有一種奇怪的她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覺,像是失去了什么,也像是在渴盼著什么……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轉過身,骨翅緩緩扇動。她來到一面墻壁前,再次像之前一樣,點亮墻壁,然后光如漫開的水一樣,在整個宮殿里前進。當這些光暈觸碰到某些地方后,便能看見,一盞盞像是油燈,又不是油燈的墻燈亮了起來。它們均勻地分布在每一面墻壁上,以相同的頻率和方向搖曳著,讓宮殿所被照耀之處,燈影綽綽。
過去了許久,宮殿才被全部點亮。
安魂人懸立在入口階梯前的空中,四下望去。
很大,宮殿很大,比那山海關的城池兵府還要大,但是里面的布置和裝飾并不像是一座大型地宮,沒有任何凸顯身份的華麗裝飾,更加沒有宮殿那種莊嚴肅穆感。
一眼望去,整個地宮臥躺在這里,縱長型,一條約莫十丈寬的筆直凹槽將其分為對稱兩部分。朝分開的兩部分各自望去,先是縱向均勻排列的十二個大型凹坑,然后是高墻豎起,高墻上寫滿了許多字,這些字造型奇特,很像是某種符文。在高墻之后,又是縱向排列的十二個大型凹坑。左右兩邊的分布一模一樣,皆是二十四個大型凹坑,總計四十八個大型凹坑。每個凹坑大小相當,一共占了整個地宮八成的面積。
而在這些凹坑之中,是整齊排列的,立著的人形雕像,每個雕像皆是身著兵甲,手持握持形兵器,或戟或戩,或槍或矛。四十八個凹坑中,二十四個凹坑皆是這般配置。剩下的二十四個凹坑,十六個是人騎在馬上的雕像,它們也是身著兵甲,手持武器,八個是大型戰車雕像,皆是八馬拉車,每輛車上十六個兵甲士兵雕像。
因為每個凹坑都很大,所以這些士兵雕像的數量十分龐大,用滿天星斗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即便他們是雕像,儼然看去,亦能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氣勢,使得整個地宮籠罩著十分沉重的壓迫感。就像是身臨戰場,面對著整齊排列的千軍萬馬。
兵馬無帥,不為軍。
如此龐大的兵馬群,自然會有著將帥。
安魂人直直地朝著最前面看去,凹槽的最前方,便是整個地宮的主體。而那里,也是誕生她的地方。
她再次吐出一口氣,不知道自己懷揣著如何的感覺,沿著縱貫地宮的凹槽,向最深處飛去。
一路過去,她看到身下的凹槽里,布滿了方塊字,像是符文,也像是某種字,它們以陽刻的方式整齊排列分布在整個凹槽當中。她不知道那些字樣符文,或者符文樣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代表著什么,只知道,自她在這里誕生時,那些字符就存在了。
明燈搖曳,軍馬震懾。
安魂人幽幽地從空中掠過。她向上望去,頂還有很高。這座龐大的地宮,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自誕生起,她便接受了意志,意志告訴她,這里是埋骨之地,埋葬著數不清的骸骨,而她是其中的一具惡骨。
意志賦予了她的出身,也為她賦予了殺死一切入侵者的使命,而入侵者們賦予了她名號——安魂人。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只是,孤獨地在這里守望,甚至,她連孤獨是什么都不知道。
以前的她從來不會想這些,有人進來,就殺死那些人,沒有人就一直坐在城頭,坐到下次有人進來。她從來不是這里的主人,只是組成這里的一道風景。
而現在,她在飛向自己誕生之地的路上,開始去想這些了:
去想,我到底是什么?
去想,是誰賦予了我使命?
去想,我只是完成使命的工具嗎?
去想,使命永遠沒有終點嗎?
去想,完成了使命后,我又會怎樣?是消亡,還是獲得新的使命?
去想,灰色以外的顏色是什么樣的?
去想,那個姑娘、那個男人和那個少女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
以前,她從不會想這些。
現在,她甚至在想,自己為什么會去想這些?
她一直無法感受自己的存在,無法感受自己的想法,甚至無法感受自己的感受。而現在,她迫切地想要去感受自己,想要找到一個證明自己存在著的理由,不只是為了完成使命而存在。
“我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安魂人飛著飛著,停了下來。她回頭,望著入口的地方,眼中第一次浮現起“無神”以外的其他神情——迷茫。
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迷茫。在她的認知里,從來沒有過這些。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而存在,或者說,為什么而活。
漸漸地,她已經忘卻了自己進來是為了找到秦三月然后將她殺死。或者說,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故地,久別重逢……
呼——
安魂人呼出口氣,重新向前。
最終,她飛進一座宮中宮。
宮中宮相比起來,就要小了很多,不過嚴格說來,這才是宮殿的主體。整個地宮比山海關還要大,而這宮中宮才像是是如其名的宮殿。
她飛了進去,入目第一眼,便是一座被涂抹了面容的巨大雕像,看不出容貌來。雕像的形態是穿著十分寬大的長袍,長袍飛舞的樣子,使得其看不出體態是男性還是女性。
安魂人在這座雕像面前,小如細沙。
雕像身上有三具石棺,一具在右腳腳背,一具在心臟的位置,一具在眉心的位置。因為其實在太大,以至于這三具棺材像是裝飾品。但是安魂人知道,那絕對不是裝飾品,因為,她就是從心臟那一口石棺里誕生的。
剛誕生的她,完全遵守著意志所賦予的使命,根本沒有去查看另外兩口棺材。
而現在,她再一次來到這里。
“要去看看嗎?”安魂人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問誰,問自己還是別人。但這里并沒有別人。
她吸了口氣,扇動翅膀,緩緩前進,來到雕像腳下。右腳腳背上放著一尊石棺,很大,跟一般的棺材不一樣,棺材板上,陰刻著奇異之獸,從頭到尾,一共五只奇異之獸,其形各異,所顯露出來的威勢也大都不同,但共同的是,都十分兇戾。
安魂人眼里只有灰色,無法從這五只奇異之獸上看出些什么“好看”的東西。
她心頭第一次萌生出“好奇”這種東西。
懸立在石棺旁,她輕輕揮手,石棺緩緩被打開,發出瑟瑟的摩擦聲。
安魂人只開了一般,然后朝里面看去,看到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具男性“尸體”,眉心之間縈繞著一團難以察覺的戾氣,從體型上看,應該比較高大,但并不臃腫。實際上,并不能說是尸體,因為他看上去就像是個睡著的人,只是沒有呼吸和血色而已。
醒目的是他有著一頭白發,雖然安魂人并識別不出來是不是白色。但是她知道他的發色和自己一模一樣,先前已經聽那個人說過來,自己的頭發是白色的,所以,他的頭發應該也就是白色的。
不知為何,安魂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心理上很厭惡這具“尸體”。她不想讓他醒過來,自然也就不想去觸碰他。
她揮手,將棺材蓋上,然后才重重地吐出口氣。隨后,她抬頭向上面看去。
雕像很大,極具壓迫感,有一種被俯瞰的感覺。
安魂人沒有停留,向上飛去。她沒有在心臟位置的棺材停留,直接朝著眉心的棺材去了。
眉心處的石棺是最大的,形狀也有些不一樣,并非長方體,而是五芒星的形狀。其不知借了什么樣的力,懸浮在眉心之前。
安魂人看了看,這棺材上并不像腳背上的那尊有著奇異之獸的陰刻,取而代之的,是她看不懂的符文,或者說字。她輕輕觸碰這些整齊排列的符紋樣的陰刻,并沒有感覺到什么特別的。
隨后,她揮手,緩緩將棺材蓋推開。朝里面看去,然而,里面空無一物,什么都沒有。
“空的?”
安魂人眨眨眼,沒有多想什么,將棺材蓋上。她只是滿足好奇心而言,看到了結果就夠了,并不需要去多想什么。
最后,她才來到誕生了自己的棺材。這副棺材比起其他兩副,是最樸實的,上面只有七個符文樣的陰刻,拍成一行。
將蓋子打開,里面還是熟悉的模樣,墊著絲帛。
安魂人想了想,似乎自己這身衣裳就是從這里面找的。
不知為何,看到這。安魂人心里頭忽然升起一種比較柔和的感覺,就想躺進去。
安魂人忽然理解了那個送她玉笛的女人所說的“回到家的感覺”。那個女人說,她想回家。
這讓安魂人下意識地去想:她回到家沒有?
安魂人沒有強行去打消自己的意愿,收了翅膀,安然地躺了進去。
隨后,她揮手蓋上棺蓋。
整個地宮,或者說整個大墓,
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