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蟬鳴聲聲煩。
何依依伏案窗前,眉頭沉靜,沒有在意識里探尋《春秋志》之謎,也沒有再白紙上推演局勢。他只是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不知過去多久,一陣風動,他驀然看向屋內某一處墻壁。
墻壁上滲出黑色的橫狀條紋,那些條紋迅速匯聚,很快吹落地面。然后,條紋開始向上涌起,看上去就像是從地面噴上來的黑色淤泥。
直到匯聚城一個人形來。的的確確,也就是一個人,渾身漆黑,見不到面容,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站起來的影子。
影人,何瑤創建的情報小隊,皆由活死人組成,無生命、無情感,是純粹的任務工具。照何瑤所說,有的情報,不需要情感和生命參與,有的情報,只能由生命與情感獲取。何依依需要的情報,顯然不需要生命與情感。
“少爺,新的情報。”
何依依眼皮跳動,微微向上卷起,“放下。”這些影人的古怪氣息并不討他喜歡,但他并沒有否定他們的存在。
影人伸手,放在地上一團黑色的東西,隨后以來的方式,隱入墻壁。
何依依看向地板上那團黑色,推動輪椅前去。他彎腰,遞出右手食指,輕輕觸碰,頓時,黑色的物質吞噬了他的手指,又以很快的速度鉆進他的手臂之中。
一副畫卷,在他腦海之中展開。
整個樹冠之地,他所需要的情報,能收集到的,全在這副畫卷里,沒有以含參主觀的文字記錄,而是真實的觀測景象。何依依需要這樣的情報,絕對的客觀真實,不包含情報人的任何主觀內容。
閱覽畫卷許久,他眉頭展開,因為就情報而言,大周疊云戰爭走勢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同時疊云國朝廷對內外的手段也在大方向符合他對疊云國的看法。這種在預料之中的感覺,讓他放松。他很清楚,作為一個歷史觀測者、記錄者、歌頌者,一定要是一個風險厭惡者。他從研究《春秋志》開始,就不允許自己在任何一件事上有任何松懈以及逃避式解釋。
之所以需要影人所收集的情報,除了收集以外,無非是何依依需要一個驗證自己推演的工具。他坐在山水樓里,遠望長空,以此作演,即便發生任何事都與他無關,而他也不會做些什么去改變避免,但他就是要確定自己所推測的,與實際發生的到底符不符合,差在哪里。
影人今天給他帶來的回答,讓他給自己前段時間的“功課”畫上句號。
大周王朝如同歷史上所記載的那樣,向來是極具魄力與行動力的,每次主動掀起戰爭,想要消除一個威脅時,都不會只是通過正面碰撞,還會從更深層次的民生、政治、運作結構入手,換句話說,就是大周王朝要斬人除根,直接抹掉疊云國的威脅。
在正面戰場上,所向無敵的龍甲軍在單兵戰力、小規模多兵團戰以及大規模沖鋒戰里,都對疊云國黑甲軍表現出絕對的壓制力。并且,大周王朝比起疊云國根本不會缺乏謀士與悍將,優質的兵力、精良的裝備、驍勇善戰的帶兵震懾將軍加上決勝千里運籌帷幄的謀士,疊云國抵抗不了。
疊云國黑甲軍唯一的優勢就是,他們在疊云國本土打防御戰,物資軍備補充及時,且更擅長打地形戰。
燈籠平原背靠養龍山脈支脈——紀戊山脈,紀戊山脈可謂是疊云國西北方的天然防線,極大程度上幫助疊云國對抗大周王朝。但即便如此,疊云國依舊是節節敗退,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燈籠平原防線就失守,退回到紀戊山防線。戰場局勢看上去是一邊倒,但氣勢對于一個王朝進攻國家而言,疊云國表現得很不錯了。
換做東土其他任何一個國家,在大周絲毫不留余地的進攻下,早就破勢,撐不住了。
紙面上的戰斗局勢,何依依預測得幾乎一點不差。但他也并沒有因此去考慮這件事的最終結局,因為他無法去推測兩國真正的高層,到底在進行怎樣的博弈。
這里,真正的高層并非朝廷皇帝,而是各自背后的高層次修仙者。
兩個國家的碰撞,絕對不是打打仗就能解決的,隱藏其后不被眾人所知曉的仙人斗法更為關鍵。一場戰斗的結束,往往起步于兩方背后修仙者博弈的結束。因此,正面戰場的結局很難直接影響到兩個國家的勝負情況。歷史上也存在著,正面戰場打贏了卻宣布投降的情況,原因無他,基本都是背后的修仙者博弈失敗了。
比起凡人的戰爭,修仙者的斗法往往是更具破壞性的。
回到大周和疊云國。何依依知道,大周作為王朝,一定會有圣人存在,但發展至今,到底有幾位就說不清了,大概率是多于一位的。而疊云國現在只是一個國家,但能站穩千年,發展迅猛,也多半是有著圣人撐腰的。他想,既然大周覺得疊云國有威脅,那多半疊云國背后的圣人也不止一位,或者說正在向大于一位的局面發展,所以,大周想把疊云國掐死在成長之中。
“圣人之間的博弈……”
何依依皺起眉。他仔細回想來,以前他會覺得圣人是遙遠的存在,但自從認識葉先生之后,似乎經常都能見到各種圣人了。荷園會、神秀湖等地,他都見過不少圣人,但給他印象最深刻的,無疑是葉先生和莫長安。他不知道葉先生的實力,但知道莫長安是絕對的大圣人。
所以,他并不會像普通人一樣,根本無法去想象圣人之間會以什么為籌碼,使用如何的方式進行博弈。
“疊云國……千年前,似乎就是這樣了。”他在腦袋里分析著,“前年荷園會期間,明安城起勢,疊云國高層肯定有圣人介入,落幕之局一切完好。又有黑石城為守林人大幕之地,定然會跟疊云國之間有關系來往。就勢而言,疊云國恐怕早已不是一個國家能概括的了。而本身的實力上……能容得下第五薔薇……而且,疊云國肯定不會不知道第五薔薇的身份,這樣還把她招為破陣手。疊云國……”
拋開戰局后,何依依客觀分析疊云國起勢之為,發現,疊云國很多舉動似乎都是在為現在而服務的。
“第二個王朝嗎……疊云王朝。”何依依沉吟一聲,“北邊荒原下,大周橫斷中部。北有家族勢力為主的北國,中有大周王朝,南邊……什么都沒有。這得天獨厚的條件……而且從疊云國朝廷的表現看,絕對是有著十足底氣的。”
想到這兒,他眼露精光,立馬大喊,“綠菱!綠菱!”
綠菱快步從外面跑來,推開門,“少爺。”
“去把我姐叫來。”
“啊,哦,好的。”綠菱邁開步伐,離開山水樓,朝何家主院跑去。
沒有等多久,何瑤出現在何依依的房間里。
何瑤剛來,何依依立馬興奮地說,“姐,我找到何家快速破局的方法了!”
何瑤一聽,并未露出什么神情,而是關上門,鎮定地坐到何依依面前,“你慢點說。”
“何家現在雖然走得很穩當,但終究是一家在走,并沒有搭上關鍵的場面大勢。”何依依語速很快,“樹冠之地的雕琢氣太陽吸引來的絕對不只是游客,隨著被眾人確定,樹冠之地沒有風險后,會冒出很多其他勢力來。何家的舉動遲早也會被發現,必然會受到針對。”
“所以,你還是覺得我們需要合作?”何瑤并沒有否定何依依對何家現狀的說法,她至始至終也沒有很樂觀。
“對!而且,還必須得走進場面大勢。”
“什么場面?”
“樹冠之地,現在最主要的矛盾焦點在哪,哪兒就是場面。”
“大周,疊云。”
何依依拍手,“對!”
“可何家在連滄國啊。疊云國跟大周的戰場離何家很遠,何家不論是支援物資還是派出人手協助,成本都很高,何況現在的疊云國很緊張,很難接受一個他國的家族協助的。至于大周更不用說,他們肯定不需要何家。”何瑤稍有不解。
何依依笑著搖頭,“這根本沒有任何影響。我們也根本不需要支援物資和人手協助。而且,我們的目標不是大周,是疊云國。”
“那我們如何合作?”何瑤說,“疊云國不是連滄國這種小國,絕對不可能任由你畫大餅,需要實質內容的。”
“這我清楚。”何依依不慌不慢地說,“我們直切疊云國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什么?”
“黎民百姓的信力。”
何瑤沒聽懂什么意思,“什么?”
何依依解釋道,“我先后確定了很多次,大周之所以出兵疊云國,在于他們看到了疊云國的威脅,而威脅嘛,無非就是疊云國有潛力成為王朝,若真成了王朝,必定會在資源、國運上對大周形成擠壓。但在我看來,大周依舊漏看了一點,疊云不是有潛力成為王朝,而是已經具備了成為王朝的實力。我仔細分析了疊云國這千年來的發展軌跡,發現疊云國早就用上了何家現在的戰略——核心收縮,局部擴張,明安城之事、黑石城大幕、文化塑造、形象建立,都是用以積攢國運。”
“那為什么你說需要百姓信力?”
“因為疊云國走得太快了!快到黎民百姓跟不上!疊云國要躲避大周王朝的監視,必須暗中發展,將一個總體目標拆分成互不相關的總體目標。這樣做,好處是無法被其他國家直抓痛點,其他國家很難將過多的視線放在疊云國,也就很難將跨越了千年的不同政策聯系起來,壞處也顯而易見,那就是黎民百姓很難直觀感受到疊云國的強大。”
何依依眉頭凝起,“我發現一個現象,那就是疊云國每一次覆蓋全國的大規模政策實施都相隔六十年到八十年,而這正好事疊云國官方所統計的一代平均時間。也就是說,同一代幾乎很難感受到兩個以上的國家大政策,也就很難直觀感受到國家的進步。這直接到黎民百姓根本不會想疊云國可能成為王朝。”
“一個王朝的建立,需要國運、實力、認可度以及百姓信力。”何瑤說,“照你這么說,疊云國只缺乏百姓信力?”
“對!”何依依拍著大腿說,“疊云國的普通百姓根本不相信疊云國會成為王朝!這從根本上,導致疊云國難以建立王朝。而現在,大周王朝主動進攻,對疊云國而言是一個機會!”
“怎么說?”
“現在的疊云國需要一個非常漂亮的勝利!對大周王朝的勝利!讓百姓看到,疊云國能夠正面打敗大周,不管疊云國怎么贏的,只要疊云國在這場戰爭里贏了就行。”何依依目光灼灼,“而且需要在贏了后,舉國歡慶,大肆吹鼓,讓疊云國每個人知道贏了北邊的狼!”
“但,怎么贏?”何瑤問出了關鍵。
何依依目光沉定,“能不能贏我不敢肯定,但我仔細研究了疊云國的做法,他們根本沒打算在正面戰場上取勝。他們絕對是想贏的,但想在高層修仙者的博弈中贏。這當然也是一種取勝的方式,但即便是贏了,也只好逼退大周,絕對不干脆。”
“你的想法太天馬行空了。”何瑤揉著太陽穴,“我理解不了。”
的確,何瑤沒有何依依的《春秋志》,無法跨越千年的時間跨度去看待一個國家。
“許多國家把戰爭的重心放在雙方修仙者的博弈上,往往忽略了戰爭本身的意義。”何依依說,“這是天元紀以來時代的通病,難以理解很正常。”
“你又是怎么理解的呢?”何瑤不知道何依依到底在讀什么書,為何思維跟尋常人差別那么大。有些時候,她感覺何依依像是在寫,而自己等人全是他中的人物。
何依依笑道,“這就是我去神秀湖讀書的收獲啊。”
“我以前也去過神秀湖學習,怎么就沒有這種收獲?”
何依依訕訕一笑,“大概是姐姐不擅長讀書吧。”
何瑤瞪了他一眼,“瞎說,你姐姐我好歹也是當年全天下數一數二的天才。”
“你這樣一說,我又要自責了。”何依依干笑一聲,“要不是說,姐姐你還是天才。”
何瑤揮手,“算了,舊事重提就太矯情了。還是說回主要吧。”她問,“就算你說的沒錯,那你打算怎么做。”
何依依認真起來,“首先,需要讓疊云國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很需要取得一場大勝利。也就是說,要讓疊云國高層相信我說的話。”
“如何是他們信服?”
“我會以何家的名義寫一封信,需要姐姐你交給疊云國當今皇帝手上。”
“皇帝親手?”
“嗯,姐姐,這一點,難不到你吧?”何依依笑問。
何瑤沒否認,“你繼續。”
“看了信后,疊云國皇帝會信,但不會真的認可。這個時候,需要制造一場國運危機。”
“國運危機?”
何依依賣了個關子,“這個姐姐就不要細問,到時候我會再告訴你。不過,我提前給你打個招呼,這件事花費和風險有點大。”
何瑤笑道,“花費你不用擔心。你可能不知道何家到底有多少錢,總之,只要是錢和非稀缺資源的事情,你就不用擔心。”
“風險呢?姐姐能承擔嗎?”
“多大的風險。”
“何家可能被一巴掌拍死。”
何瑤眼皮跳了跳,“可能性。”
“很低,但存在。”
何瑤忽然笑了笑,“你似乎很自信。”
何依依沒心沒肺地說,“區區一個何家,算得了什么?”說完,他眨眨眼,“姐姐覺得呢?”
“好小子。姐姐自然是向著你的。”何瑤頗為爽快地笑了笑。
何依依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就是年輕啊……”何瑤眼里有往事。
這不是賭博,是我向疊云國高層發起的挑戰!何依依眼神深邃而遙遠。忽然,他呼出口氣又說,“姐姐,我突然改主意了。”
“什么?”
“那封信,不要用何家的名義,用山水樓的名義,用何依依的名義!”
“什么!”何瑤驀然站起來,“你想一個人面對?”
何依依搖頭,“不不不。我想,或許何依依這個名字,對于疊云國皇帝而言,比何家更有分量。”
何瑤一臉懷疑。
他吸了口氣說,“薔薇就是疊云國皇帝李明廷派來的。”
何瑤整個人懵住。
“這是事實。”
“李明廷有資格驅使薔薇?”
“不,他沒資格。他只是在借勢。”何依依眼神神秘未知,“我總得做點什么。”
“你想……做什么?”何瑤已經感覺到,何依依的目的不再是單純地為了何家。
“姐姐可以把這當作是我的……救贖。”
“救贖?你做錯了什么嗎?”
“我不想讓我自己失望。”
何瑤不明白何依依到底經歷過什么,但見何依依如此,作為姐姐,她愿意無償支持弟弟。她站起來,從后面抱住何依依,輕聲說,“不論如何,姐姐永遠支持你。”
“謝謝。”
何瑤推開他,將他一把推到書桌前,笑著說,“寫吧,給李明廷寫信。姐姐保證,一定只讓他一個人看到。”
何依依少年不多情,大來情多,被何瑤這一下子弄得感動到眼眶泛紅,他在心里暗自許諾,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讓所有人知道,山水樓這個地方。
他提筆動手,一筆一劃之間,盡是山水樓之勢。
他認真寫著,何瑤在一旁靜靜等待。
用去了三個時辰,從正午到夜幕降臨,何依依一共寫了二十余張紙,完成了這封寫給李明廷的信。
“我能看看嗎?”何瑤問。
“肯定可以啊,姐姐以后不要問這種傻問題了。”
何瑤笑著接過紙,一字一字認真看下去。
她時而皺眉,時而釋然,時而迷茫,時而恍然。
半個時辰后,她看完了,滿腔言語,到了嘴邊,只是一句,“何依依,了不起!”
“辛苦姐姐送信了。”
何瑤一句話沒多說,轉身離去。
她無比相信,這封信上的內容,將成為無數君王治國治民的基本“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