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叮叮叮——
來電鈴聲響個不停,將葉撫難得的清夢敲了個稀碎。他困倦地翻了個身,不情愿地伸出手在床頭柜摸來摸去。
他抓住手機,微微抬起頭,瞇開皺巴的眼睛,也不見著來電顯示是誰,就接了電話。
“喂。”略顯沙啞的女聲響起。
聽著聲音,葉撫睡意全無,抓來枕頭靠在床頭上。
“嗯。”他輕聲回應。
“葉哥,我們見一面吧。”
葉撫沉默著,沒有回答。
荀琳琳,他的前女友。兩年前因為觀念不和,分手了。她的臉龐在葉撫腦海中緩緩浮現,逐漸變得清晰,清晰到每一個細節他都見著了。
荀琳琳的面孔兩側以挺直的鼻梁為界,猶如鏡中的倒影,劃出完美無瑕的弧度,在他腦海中映射出光彩來。他始終記得她那細長的黑色雙眼,如同書法大師的一筆勾勒。
“有什么事嗎?”他問。
“我想見你。”對方說著,頓了一下。
葉撫能聽到對方吸氣的聲音,絲絲縷縷,斷斷續續,聽上去有些緊張和激動。
“我只是想見一下你,沒有別的事。”
葉撫起身到床邊,拉開窗簾。布滿了窗戶的雨痕清晰可見。
“外面雨挺大的,算了吧,或者,我們可以通視頻。”
對方稍稍沉默后,又問:
“我們可以約個時間,我辭職了,這段時間都有空的,看你那邊,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然后說說——”
“沒必要。”葉撫重復一遍,“真的,沒有必要。”
電話那頭沉默著,只能聽見沉悶壓抑的呼吸聲。
葉撫能夠腦補出荀琳琳此刻的表情,一定是使勁兒縮著鼻子,抿著嘴的。他還很清楚地記得,她每次努力控制情緒都是這樣。
過了大概一分鐘,重重的吐息傳來,“葉哥,我通過了肯金思團隊的考試,就要去南極洲了。”
葉撫微微一笑,“那恭喜你,離你的夢想更進一步。”
“你真的……為我感到……高興嗎?”
“當然,你的夢想是了不起的,我為你感到高興。”
電話那頭悄無聲息,持續了半分鐘后,忽然傳來抽泣哽咽聲。
“那你為什么……為什么要跟我分手……我不理解,葉哥,我真的不理解……明明你也是贊成我的,為什么你要跟我分開?”
即便是隔著電話,即便已經兩年未見,葉撫依舊像是在她身邊一樣,清晰地感受著她的情緒。
“你有了不起的夢想,但我沒有。”葉撫緩聲說。他眉頭稍稍跳動,似有不忍,但立馬又壓下去了,“荀琳琳,我無法忍受與戀人分隔那么遠,那么久。我無法過著每日每夜思念你,擔心你的生活。你是了不起的,你真的很了不起,真的。
他深深吸一口氣,輕而緩地說:“但我是個平凡人。”
“嗚嗚……”
荀琳琳說不出話,只是哭著。
她哭了許久才說,“葉哥,我真的舍不得你。”
“我們會再見面的。我期待你從南極洲歸來那一天。你很了不起,真的。”
“葉哥……”
“再見。”葉撫平靜地說出這兩個字。
他沒再等對方說些什么,掛斷了電話。
但,他坐在床頭,看著前面的墻紙一動不動。他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不肯把手機放下。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等荀琳琳再給自己打過來?等自己緩一緩然后打過去?
十分鐘過去了,手機沒有響起,他也沒有按下撥號鍵。一切在沉寂之中遠去。
他偏頭看向窗戶,透過沒有拉緊窗簾的部分往外看去。下雪了,知冬市迎來了冬天的第一場雪,蒲公英般的飄絮從天上落下,像是天上人的賜福,也像是哀慟。他極目望向遠處,想要在那灰蒙蒙的天邊看出些什么來,想一眼看到遙遠的南極洲,看那里動人且凍人的景色。
三年前的那個冬天。他還記得,那天應該是節令上的大雪。
荀琳琳早早地起了床,在梳妝鏡前休整。他還睡在床上,翻過身,裹著被子,瞇開眼睛看著鏡子里的她。
她笑了笑,說要去面試。
他問,肯金思團隊的面試嗎?
嗯,她說,肯金思團隊的南極洲考察項目,要進行一共三輪面試,為期兩年,這是第一次面試。
他一下子沒了睡意。南極洲考察項目?
她笑著轉過身,還坐在凳子上,腰肢扭過來一半,姿勢很好看,像正在梳妝的舞臺劇演員。她的確是個演員,在大學時期,他經常在舞臺下,往往是在第一排,近距離地欣賞她的表演。
是啊,南極洲,我很向往那里。她開心地說著。你會支持我,對吧。
他轉過身,平躺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南極洲啊……遙遠,神秘,寒冷,危險……
他起了床。荀琳琳已經打扮妥當,一如往昔,穿著一身青藍色。她作為舞臺劇演員,即便是在日常中,也始終帶著一絲優雅從容,同時也是保守且謹慎的。她喜歡表演舞臺劇,卻不喜歡過分展示自己,這很矛盾,但符合她的性格。
她從不穿高跟鞋,即便她的每個朋友都告訴她,她的身材很好,應該試著穿一穿的,當是一種體驗也行。她沒有過。
這沒有原因,她似乎只單純地不喜歡。
你跟我一起去吧。她說。你在外面,我就不會緊張。
他以感冒頭痛拒絕了。她在臨走前,還不忘燒好熱水,備好治療感冒的藥。
他目送她離開。站在樓上,透過窗戶,他看著她走在雪地里。她轉過身,看向樓上的他,開心地揮了揮手。冬天地她顯得有些笨拙,厚厚的大衣外面還披了件擋風衣,脖子上圍著他送的藍白色圍脖。她一直都喜歡藍色和白色。她說,那是雪與海,是這顆星球上最極致的美麗。
她走出小區,雪地里留下她的腳印,長長一串,從單元門口延伸向看不透的雪霧之中。
一整個上,他都沒有精神,坐在客廳里發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住的房子,太過空蕩了。隔壁傳來小提琴的聲音,聽上去是在練習我之真愛,是電影亂世佳人的主題曲。這首曲子很美,是夢幻且真實的,但似乎太多學習小提琴的人都喜歡用這首曲子來展現他們“高超”的技巧。隔壁的這位“音樂家”便是如此。他記得音樂家練習這首曲子很久很久了,卻依舊沒有什么長進。這使得他曾惡意地猜想,這位音樂家一定沒有“真愛”,或者沒有看過亂世佳人。否則,不會演奏得那么糟糕。
荀琳琳成功通過了第一輪面試。
她很高興,剛進屋第一件事就是緊緊擁抱住他。她激動地說,是他給了她鼓勵,讓她能夠在面試官面前展現出最好的狀態。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用手輕撫她顯得嬌小的背。他在心里想,明明自己什么都沒做。
在荀琳琳耳朵里,似乎隔壁音樂家那糟糕的我之真愛都變得十分動聽了。可他聽來,卻更加糟糕了。
在廚房里,他莫名地感到一種難以咽下的苦悶,不同于以往內心思緒翻覆所衍生地煩悶。這比較像是一種沉思,對于荀琳琳和自己,以及隔壁音樂家糟糕的我之真愛的沉思。平時里,最細碎的瑣事,比如廚房窗下黯淡的冬日陽光并不溫暖,他都在以著十分認真的態度沉思著。削土豆皮時,帶著泥土氣息的外皮被剝離,發出滋滋絲絲的聲響,慢慢匯聚在水龍頭下,在黯淡的陽光照耀中,猶如墜落的銀河星辰。
這種煩惱,在他和荀琳琳躺在床上時,用言語與動作挑弄其對方欲望時;在書房觀看干凈而清晰的文字時;在陽臺一邊吹著冷風,一邊聽荀琳琳絮絮叨叨的抱怨時才會短暫消失。
但他始終煩惱著。
有一天,他下了班,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到市博物館,在那里呆了三個小時,也不看手機,就只是在里面,從一件件承載著“文化”、“歷史”、“藝術”的收藏品旁經過。腳步聲讓他感到安心。
離開博物館,打開手機時,有七個未接電話,全是荀琳琳的。
看著手機這一刻,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他知道,自己終于該說出那句話了。
我們分手吧。
荀琳琳以為這是他的表演,是從網上學來的段子。她調皮地在他身上尋找偷拍用的攝像頭。她一邊打趣,一邊在繞著他轉來轉去,到處翻找的樣子很可愛,還像是大一剛進校園笨拙地拖拽行李箱的樣子。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什么都沒找到,開始有些慌張。在哪兒,你的攝像頭在哪兒?是在抖音和快手上學來的段子嗎?葉哥,你說話啊。葉撫,你快回答我,回答我好不好。你是在騙我吧,你肯定是在騙我吧。一定一定。剛才為什么不接電話,是工作沒做完在加班嗎?葉撫,說話,你快說話啊!她的優雅全都不見了,顯得那么笨拙與小氣。
我們分手吧。
隔壁音樂家的我之真愛又響了起來。
總是喜歡夸人的荀琳琳捂著嘴說,好難聽,好難聽,不要再拉了……好難聽……
她像一只溺水的小貓,聲音幽咽恐懼。
為什么?她哭著問。
他說。你喜歡吃甜膩提拉米蘇,你喜歡聽鬧哄哄的相聲,你喜歡看動物世界,你喜歡穿青藍色的衣服,你喜歡看北斗七星,你喜歡企鵝,你喜歡海豚,你喜歡冰川大海,你喜歡沖人眨眼睛,你喜歡閉上眼冥想,你喜歡盯著鏡子里的自己說話……你不喜歡芥末,你不喜歡頭發太長,你不喜歡紅色的衣服,你不喜歡酒桌文化,你不喜歡各種應酬……
她不是傻子,聽他說了那么多,總會是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跟自己在一起了。
對不起……她哽咽著道歉。
她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道歉,畢竟錯的是他。但她就是忍不住道歉了,因為太過依賴,人就變得卑微了。
離開的時候,她穿著身酒紅色的大衣。那天,雪停了,出了很大的太陽,雖然太陽并不溫暖。他依舊記得,她拖著行李箱,站在小區那棵香樟樹下回首凝望的模樣。
至始至終,葉撫都沒有告訴她為什么要跟她分手。
……
荀琳琳坐在候機廳里,等待著旅途的開始。她要先去到美國,然后跟隨團隊一起乘坐科考船前往南極洲。
她脖子上圍著那條藍白色的圍脖,大概是習慣了,即便這是前男友的,她也沒有丟掉。衣服顏色依舊是她最喜愛的青藍色,像是布滿極光的遠空。
思考著,她在思考著。
她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去思考,葉撫為什么說分手。
即便是現在,她依舊沒有想個通透,只不過逐漸有些能夠理解,葉撫應該并不是不是不喜歡自己才提出分手。
但具體是什么原因,或許已經沒有去追尋的必要了。
像一場風,吹往遠方。
她期待著成長過后的自己,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希望那時,一切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