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并非他對女子有什么偏見,原因其實在自己。
他眼下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身體也很健壯,且在無量城中苦捱許久,常人會有的種種欲念,他都會有,且更加熾盛。
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坐懷不亂的圣人,夜深人靜的某些時候,總有些旁的念頭。眼前這女子嬌美可人,他要真做了她的師傅傳授刀術,每日相處,大概會叫自己心猿意馬。
但凡牽扯到兒女情長之事,就總會分心。他仍身處險境,要是因此疏忽大意,實在不值。從前雖也想找個女人安穩過完一輩子,可那得是將自己的事情都處理干凈之后才想的,而不是在別人家里做教師的時候。
老者聽他這么一說,倒又笑了:“義士誤會了,這個是小女,不常在家中住,在術學做事。要教的,是犬子。”
隨后對那女子說:“純熙,塵兒呢?”
女子忙站起,擱下手里的小木刀:“剛才給他吃了點桂花糖,跑到后面玩去了,叫我給他修修刀。阿爹,這位是?”
老者愣了愣:“還沒問義士高姓大名。”
“在下李伯辰。”李伯辰笑了笑,向女子施了一禮。女子也抿嘴一笑向他回禮,而后道:“阿爹,我去喊他來。”
便持小刀,一手提著棉裙,碎步往后院跑去。
李伯辰一時間在心里稍感慚愧,自嘲地笑了笑——他見了女孩就想了一堆,但人家只掃了他一眼就不看了。不過自己現在模樣邋遢,這種家庭的女孩沒對自己露出厭惡之情,已算是有教養了。
老者在他身邊笑:“李先生,我姓陶,名文保,忝為璋城豬行的理事。我這宅子,平常只有我和犬子,另有一雜工老仆,一廚傭,是很清凈的。一會兒見了犬子,李先生可以先考教他。”
他這樣說,倒仿佛自己已經答應了。但李伯辰的確又覺得滿意了些。一城的豬行理事,算是城中有頭有臉的富商,大概和城中的官長也是說得上話的。既不是官身,也無憂公人叨擾,他的家里實在是藏身的好地方。
但這樣的身份,空明會的人怎么對他用強?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說話間,一個小男孩忽然持刀從后院跑出來,帶起一溜雪霧。看著是八九歲的年紀,生得粉雕玉琢一般,唇紅齒白十分可愛。但臉上神情兇惡,模仿羌人騎馬持刀的模樣,一邊舞著手里的刀,一邊大叫:“哇呀呀呀,哪里來的匹夫,來本帥家中騙吃騙喝!”
陶文保忙喝:“塵兒,不得無禮!”
但他言語間卻是關切多些,眉眼間也藏著笑意。看他這年紀該是老來得子,自然寶貝。
又對李伯辰低聲道:“李先生,你看,實在頑劣不堪。”
李伯辰之前聽這老者說話,只覺得是個性情開朗豁達的老人,如武人一般不拘小節。而他能看得出自己的掌法其實是刀法,也許從前也的確練過武。
不過現在聽他說話,倒覺得也的確符合他璋城豬行理事的身份了——這小男孩說自己“騙吃騙喝”,聽起來不像是一個孩子該想得到的,多半是剛才跑進后院那個女孩教的。
也許這家里從前的確曾請過江湖騙子,那女孩看自己形容落拓,覺得自己也是那一類吧。陶文保不該聽不出,卻什么都不說,大概也想考教自己。
只是,一個小孩子能考教出什么來?
不過既然被人看輕,他就生出爭強之意,只淡淡一笑:“不礙事的。”
這時那小男孩怒目圓睜跑過來,揚刀便劈。看他這一刀,李伯辰倒微微吃驚。他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刀法竟然已經有模有樣,至少比之前巷子里那個年輕人強多了。
但他也不躲,探出兩指飛快一夾,正夾住他的刀刃。他本有神力,又吃了靈藥,且對方還是個孩子,因此一時間這木刀像是被鐵鉗夾住了,任那孩子怎么使勁兒都拔不出。
李伯辰還想這小孩見狀或許會耍賴,丟了刀來踢自己。沒想到這孩子咬著牙再努力一番之后,竟然一松手,拍手大叫:“阿爹,這個師傅有本事!”
陶文保也笑了:“你這個頑劣的樣子,只怕老師有本事也要被你氣走。”
男孩一聽,竟立即下拜磕頭:“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
李伯辰吃了一驚,忙去扶他:“快起來!”
他在軍中時候部屬也拜他,但都有甲胄在身,從不下跪,如今倒是第一遭受了別人一個頭。
男孩站起身,額上都是雪,眼睛瞪得圓溜溜:“師傅,你什么時候教我刀術?我要學你這個,夾刀!”
陶文保在一邊伸手拭去他額上的雪,笑道:“老師總要安頓下來才好教你,怎么能這么急?去,洗把臉去,添件衣裳。”
男孩子不走,只看李伯辰:“師傅,那你教不教我?”
李伯辰看了陶文保一眼,笑了:“教。去吧。”
男孩這才一溜煙往后院跑,不小心跌了一跤,又立即躥起來,像只小猴子一樣。
待他跑遠,陶文保才笑嘆:“我年輕時候也舞刀弄槍,前幾年教了他一些,但畢竟天資有限。李先生的刀法,比我高明多了。”
聽他自承實情,李伯辰又安心一些。略想了想,決定先在這家待下。只是也知道不能久留——暫住一兩個月,攢足了錢,就另尋住處。他不想萬一出了什么事,又像連累葉英紅的商隊一樣連累這家人。
于是施了一禮,正色道:“陶公,實不相瞞。我從前行走江湖,也有結有舊怨,暫住幾個月可以,但恐怕不能久留。”
陶文定笑笑:“我也不是生來富貴,早些年也曾在刀劍叢走過。見你第一眼,就猜該是如此了。但李先生性情正中,豁達豪爽,我想該是個英雄人物。李先生不嫌棄,就請在寒舍住下吧。”
李伯辰覺得這老者、那孩子的確對他的胃口,便抱拳道:“好。”
見到陶文保時是清早,等他安頓下來,便已是午時了。他的住處在前院西廂,屋子里的陳設雖不算豪貴,但也極講究。西廂房前有一處花池,池中種植臘梅——便是之前陶家女兒陶純熙身邊的那一叢。雖說擋了些陽光,但勝在私密。
府中的雜工是個啞巴,約四十來歲,可鬢角已花白了。為他打來一桶熱水,又送了兩身換洗的衣裳。
李伯辰坐著歇了一會兒,就著那桶水先洗了頭發,又痛快擦了個澡,而后用曜侯將胡須都剃了。在無量城的時候他就已生出短須,如今一剃,看起來倒像變了個人。
做完這些只覺神清氣爽,從里到外煥然一新。他長舒一口氣,提著已涼了的水走出去打算倒掉。但開了門,正看見陶純熙挎了個杏黃色的小布包正往大門外走。
女孩往他這邊瞥了一眼,一愣:“你是……”
隨即掩口輕笑:“哦,是李先生,模樣大變,小女子一時間沒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