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璋城已近一月,天氣開始轉暖了。雖然早上仍有料峭的春風,可低伏在路旁的蒼白色雜草間已經能看到漸濃的新綠。李伯辰叫馬在鄉間土路上慢慢走著,自己伸手從一旁的山楂樹上折了一枝。
剛發芽,葉子也綠得怯生生的。他擇下那些嫩葉,放進嘴里慢慢嚼,初入口略有一絲甘甜,但隨即變得有些苦澀。他笑了笑,記得小時候倒覺得很好吃。
六七歲的時候,他跟著村里的孩子一起在這片山野間鉆來鉆去,吃早春山楂樹的嫩葉,吃剛生出來的野蔥,也吃酸酸的酸姜,到了夏天還有烏溜溜的龍葵、紅彤彤的覆盆子,以及爬遍了櫻桃樹的毛毛蟲但這個他是不吃的,烤熟了也不吃。
他又想起母親為此打過他一回那次是因為吃了一種菌子,回到家之后只曉得傻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想到這里,他又笑了笑,但隨后也愣了愣。
倒好像自己真的經歷過一樣。
李伯辰低嘆口氣,發現離原來那位與他的母親共同生活過九年的小村越近,頭腦中的記憶就越發真實。在無量城的時候,他雖然也記得一切事,但總感覺自己是個旁觀者。知道那位經歷之前經歷了什么、心里如何想,但只像是在看一場場的戲。
可這些天時不時就覺得那些都是自己親身體驗過的,感同身受了。他想,也許是因為離故居近了吧那位或許殘存于身體當中的某些意識,因某種難以割舍的親情,將自己影響得更深了些。
想到這里他覺得有些慚愧。記得這位在輾轉到無量軍之前,每年都會回鄉祭拜他的母親。可如今已六年沒法兒回來,大概墳上都覆滿雜草了。其實自己此來,最初也不是為了掃墓祭奠,而是為了追查身世。
在無量城時他覺得那位天生神力,也就只是“天生神力”,體質比尋常人好些。但經歷了與徐城一戰,意識到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
風雪劍神想要借自己的身體到自己那位真君那一界去“瞧一瞧”,卻又被驚得倉皇退走他原本覺得自己的那位“真君”就是自己,但如今看,事情似乎不是這樣子的。
難道真有一個強大秘靈附在原來那位的身上么?
這一月來他試過各種法子,想要同可能存在的那位秘靈取得聯系,但一無所獲。于是意識到,得從頭開始挖、得先將自己的事情搞清楚,往后才不至于像沒頭的蒼蠅一般到處亂撞。
這時馬在一條小溪邊停了下來。溪水潺潺,岸邊只殘了一小片薄脆的春冰。李伯辰記得這條溪沿溪而下,就會走到村里,往上,則會去往被當地人稱作“五龍背”的小山,他母親的墳就在半山腰。
他想了想,一拉韁繩,往上走。
約過了半個時辰,他牽馬走上山坡,循著記憶中的路線穿過一片還掛著枯葉但又生出新芽的矮樹叢,遠遠看到那座墳。
本以為墳上該覆滿荒草,可如今一看卻只覆著土,看起來像是被人打理過。他愣了愣,想或許是村里人在上墳的時候順手做了這事,畢竟他母親生前時與鄰里的關系還算融洽。
便將馬拴在樹上,從馬馱著的包裹中取了一小壇酒、一些香燭,抱著走到墳前。
他將這些東西放下,先看了看墓碑。上面刻著:慈母常庭葳之墓。
這感覺很怪異,既熟悉又陌生。他低嘆口氣,取出火折子將香、燭點上插進土里,又在墓前掘了個淺坑,開始慢慢地燒紙錢。
燒了一會兒,李伯辰低聲道:“常夫人,可能往后就不能再來看你了。過些日子我要到李國去,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
想了想,又道:“我也算是你半個兒子了……泉下有知的話,這些香燭紙錢就受用了吧。唉……不知道你會不會怪我,但我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我也有母親,但在這里沒有,要是往后有機會,我一定再來。”
說到這兒覺得鼻子發酸,就抹了把眼睛。已經很久沒有“想家”了,可如今被香火一熏,覺得心里有些難受。
將余下的紙錢都燒了,就一撩下擺,跪下來磕了九個頭,又站起身拍開酒壇上的泥封,將酒水慢慢灑在墳前。
記憶里常庭葳喜歡喝酒,對于這世上的女人來說,實在是個奇怪的嗜好。但她是獨自一人從李國逃到隋國的,心里必有許多酸楚難言之事,借酒澆愁也不奇怪。
倒完了酒,李伯辰就拿著酒壇在墳邊坐下,開始想這些天已想了無數遍的事常庭葳是因為什么要逃到隋國來?
他倒是對她的身份做了些推測。
常庭葳生得極為美麗。作為孩子,母親的相貌如何該是很難評價的。無論美或丑的印象,都會在長年累月的相處當中被慢慢沖淡,最終只剩下一個相當主觀的模糊評價。
但站在李伯辰如今的角度,卻能像旁觀者一般得出較為客觀的結論她的美麗略勝陶純熙,與李丘狐相當。
且雙手潔白細膩,不懂得如何做農活。在這村中生活的九年沒做過什么營生,用的全是積蓄。
印象比較深刻的一段記憶是,七歲那年過年時,李伯辰吵著想吃她提過的獅子糖。本也只是隨便吵吵,誰料那天她竟落淚了。李伯辰嚇了一跳,可下午的時候她就找了車,帶他到了鎮里去。結果鎮上沒有獅子糖賣,就又找了車,去了府城里。
他記得那一年他們在府城里住了九天,遍嘗美食。那時候的李伯辰對此事只覺得新奇愉悅,但如今的李伯辰回想,又發現許多細節。
吃東西的時候,她也嘴饞得像個孩子。雖說那時候已經抱病,興致卻很高。住則在府城中一家豪闊的客棧,一晚就要一陌錢,那九天的時間,大概花掉三塊銀鋌足夠這村里的三口之家過上一年。
但即便如此,她似乎也并不滿意,還對客棧多有抱怨。等重回到家中時,則悵然許久,往后的一整年,還在念叨著那就天的事。有時候又忍不住說些“娘從前如何如何”之類的話。
由這些細節看,她應該出身極好,在李國的時候也許是富豪、官宦家的女子。那么逃來隋國,會不會因為家中突遭變故,因此不得已而為之?
倘若如此,那么該是遭了滅門之災,不然僅是家道中落的話,大可投奔李國的親朋故舊,何必來到生活習慣與故國截然不同的地方呢?且還是隱居在山村里,而非城鎮。
可李伯辰搜尋記憶,又發現些說不通的地方。常庭葳曾偶然提起過南下路上的一件事,說在李國邊境的一個城鎮,曾吃到過一種名為“樹葉糕”的東西。紅豆作餡,糯米做皮,外面裹著紫蘇蒸制出來,據說是那里的特產。又說吃那東西的時候,喝的是一種名為“蓼釀”的酒。
倘若是因被滅門,被仇人一路追殺才來了隋國,怎么有閑心喝酒呢?
也不是因為李國被滅這件事她來到隋國的時間,是天子興兵伐李的前三年。
那么是因為他的父親、她的丈夫么?
雖說六國之中李國的男女風氣最為開明,可富豪官宦家的小姐因私情而被逐出家門也是可能發生的事。但是打那位記事起直到九歲,常庭葳從未提過他的父親懷念戀舊之類的話沒有,抱怨也一句都沒有,仿佛那人并不存在。
如此,李伯辰倒是能夠肯定該不是私奔或被逐出家門那么簡單,身世之謎的關鍵點,該在那個男人的身上。
不過他怎么想,也理不清楚其中的邏輯。常庭葳所做的選擇、之后做的這些事,都太反常詭異了。
其實這些事情他這些日子已經翻來覆去地思量了好多遍,曉得僅根據頭腦中的記憶,不可能得到什么結果。他必須得挖出些新的東西。
于是放下酒壇,站起了身,打算到村中再去打聽打聽。但剛走了兩步,忽然站住,想了想,走到墳堆旁伸手在土里撥了撥。
土很松軟,里面有草莖。是將附近的草鏟了,又將地上的土連草一起覆上去了一層么?
不該這么干。真要打理這墳墓的話,該將草拔了。這么干的話,只怕來開春草生得更多。他心中忽然一跳,想了想,低聲道:“常夫人,恕罪。”
而后挽起袖子,將手臂用力往里面一插,大概沒入半截臂膀。他隨即發現墳堆里面的土也很松軟,他在土中抓了抓,又抽出來半截臂膀深的土里,還有些草莖。
且沒有腐爛,甚至其中一些還是有點兒干的。
李伯辰深吸一口氣,意識到這只能說明一件事這墳墓被掘開過,還就是在最近。
他在墳前站了一會兒,又將被帶出來的土用手培了上去,再喘息幾次、勉強叫自己平靜下來。
不會是盜墓。常庭葳逝去之前的半年,錢就用光了。她來隋國時候錢財的確不少,可并不懂得省著用,加上之后得了重病,最終入土的時候,還是村中的一些人湊的錢。況且如果是村中人要盜墓,早就盜了,要是外來的人,也斷然沒有盜這一座不起眼的土墳堆的道理。
該是有人也在追查自己的身世。
他想到兩者隋國官方和空明會。來時的路上在一些府城、較大的鎮子看到了自己的通緝告示,上面附有畫像。大概有五六分像,可要對上號,是很難的。然而官方該不會做這種事不是說做不出來,而是不大可能有深究自己身世的必要。這對抓住自己沒什么幫助。
倒更可能是空明會中人。徐城身為璋城大會首,且是靈主,這一層身份更高層該是清楚的。而自己殺死了一個靈主……該會叫人覺得疑惑不解。那些人該不僅僅想要抓住自己,更想要弄清楚自己為什么能干掉徐城。
如果真是這些人的話……李伯辰不知道隋律對掘人墳墓者是何刑罰,但在他這兒,該是死罪。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常夫人,此事,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而后他轉身解了馬,慢慢走下山去。
還是要到村里問一問。如果是空明會中人所為,他們該也會去問。他倒不擔心自己被人認出來這種小地方,該不會有通緝告示之類的東西的。也并不很擔心那里有埋伏……如果有,就最好了。
一個時辰之后,他遠遠看到一株老槐樹。樹上像是籠著一層綠煙,該是滿樹新綠。李伯辰記得那位七年前回鄉祭拜的時候,這樹是快要死了,沒料到如今枯木逢春。
這該是件叫人喜悅的事,可他如今心中憤懣,倒是高興不起來。那老槐樹之后該有一道低矮的石墻,過了石墻就是村里,他夾了夾馬腹,叫馬兒跑快了些。
過得片刻到了樹下,隱約聽到吹打聲。他愣了愣,是村里有人去世了么?
然而再細聽,分辨出似乎不是一家,而至少有三家。他心頭一凜,生出不好的預感這世道老人在過冬時死了,是很常見的事。哪怕一個冬天過去有三家都在辦喪事,也算不得稀奇。
問題是,太巧了。常庭葳的墳墓前幾天被掘了,村里前幾天也同時有三家死了人?
他下了馬,牽馬往前走了幾步,卻又站下。
原本打算去村里問一問,是為了確保沒什么疏漏。可如今發生這種事,還是不要在白天拋頭露面。并非擔心自己,而擔心倘若掘墓者還留有眼線,會給這小村帶來更大禍患。
他就轉了身,牽馬走下道路,再行一段,轉到兩株大梨樹下將馬系好,自己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他殺心已起,如今倒慢慢沉靜下來。北辰帝君似乎的確不打算叫自己過什么平靜日子,也好。這一個月來他倒是又取了六個人的性命,兩個是劫道奸淫的匪徒,四個是打家劫舍、不放過老幼的山賊。
算不得是替天行道,可這世上若已無朗朗乾坤,以殺止殺也并非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