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林中走出一個人來,正是方耋。他換了一身衣裳,牽著馬,并沒有帶兵器。
李伯辰看了看他,道:“你來拋尸?”
方耋神色有些不安,低聲道:“嗯。”
李伯辰輕嘆一聲,道:“好吧。方耋,我之前的話說得有點重。”
方耋皺了皺眉,看著像是要落下淚來。李伯辰愣了愣,沒料到他竟如此在意自己對他的看法。這叫他心里也有些難受,便沉聲道:“你不是個壞人,只是做錯了事。這錯事,也有我的一半。我不好教你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但你要是愿意聽,我就多句嘴。”
方耋立時道:“李將軍,你說。”
李伯辰道:“比如今天這事,我也知道,要是不殺這兩個人,往后會有麻煩。你不想要那些麻煩,就殺人了。但人活一世,有些麻煩是少不了的。比如你的母親——她之前病了,你要照顧她,她就給你帶來麻煩了。可這種麻煩,你能不要嗎?”
“取人性命這種事,也一樣。我手上也有不少人命,但殺人之前我都問自己一句,這人其罪當誅么?”說到這兒,他想起在璋城府衙中被自己殺死的府軍,便搖搖頭,“其實連我也不能時時刻刻都做到這一點。只是,人心里要是沒了些約束,把一切麻煩都放下了,那與妖獸何異呢?這就成了人魔了。要論修行,也是走入魔道了。”
方耋道:“你說得對,李將軍。”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心認同自己的觀點,還是出于對自己感謝和尊重。但他知道要說服一個人是很難的。一個人心中的道理,是因為自身的經歷作用的結果,三言兩語叫人背棄心里的東西,那幾乎不可能。
他便嘆了口氣:“要是這事敗露了,你有性命之憂,可以來找我。我就在孟家屯。”
方耋抬手擦了一下眼,隔了一會兒,道:“嗯。我回去了……我手里還有些積蓄,我回去了,找個合適的機會,好好補償他們兩家人。”
李伯辰揮了揮手:“好吧。走了。”
他趕車到鎮上時,月亮已經升上來了。從鎮里往家走,路上要經過十幾戶。途中看著一家院子里圍了好幾個人,屋中還有女人孩子的哭叫聲,便道該是夫妻吵架了,并未往心里去。
他回了家,林巧看著新買的轎車驚喜不已。李伯辰心中一暖,想她從前什么珍稀玩意都見過的吧,眼下這么高興,還該是因為自己,便稍微開心了些。
他給林巧帶了些中街的果子,兩人吃了東西,又將車上的雜七雜八卸了、歸置好,才得閑。他出了一身汗,便又沖了涼。林巧拿新買的茶盞和茶葉按他的口味給他煮了清茶,李伯辰便端著茶盞子坐在門檻上。
林巧把鍋灶洗涮干凈了,坐過來靠在他身邊,隔了一會兒,道:“怎么了?今天遇著壞事了么?”
李伯辰低嘆口氣,還是把切金閣的事情說了。
林巧好一會兒沒做聲,李伯辰喝完了茶,將茶盞交給她,道:“我去割點草料喂喂馬。”
林巧道:“嗯。”
他出院門走到菜園邊,那里正有些荒草,其間夾雜著新芽。他摟了兩捆,還能隱約聽到遠處女人的哭聲。等走回到院中拿鍘刀將草切了、喂上馬,見林巧還捧著茶杯在門檻上坐著。
李伯辰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那兩個人的死在怨自己,便道:“怎么了?你也不高興了。”
林巧低聲道:“我在想那個方耋。阿辰,其實也不怪他吧。”
李伯辰愣了愣:“嗯?”
“聽你說,他從小過得就不好,還受欺負。這樣長起來的人,十有八九都要變成你說的壞人了。可這個方耋懂得報恩,本質就不壞。他現在這個樣子,挺難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嘆道:“是。所以我也沒把他怎么樣,大不了以后不見就是了。”
林巧低聲道:“可是阿辰,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是身不由己。要是從前……有父母寵愛,別人也都對他好,可能方耋也會變成和你一樣的好人吧。你要是往后不管他,他的路越走越歪……也很可憐的。”
李伯辰沉默了一會兒。可憐?算是吧……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林巧說得也有道理,方耋那樣的經歷,眼下竟然還能如此有情有義,的確已很出人意料了。只是從小受過的那些苦,叫他的心胸太狹窄了一些。
他就笑了笑:“好。要是有機會再遇到他,我就勸他幾句。”
林巧這才高興了,捧著茶杯走進屋。過一會兒,屋子里亮堂起來,是她將李伯辰買的符火燈點著了。
李伯辰洗了手,也走進屋,見廳堂中字畫都已掛上、杯盞也齊全,看起來很體面。他舒了口氣,又進到東屋,見林巧在往上床上掛帳子,便抄起雞毛撣子,把角角落落都掃了掃,問:“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下面有一家在哭,出什么事了?”
林巧道:“我聽孟大姐說——她晌午帶人來咱家把井淘了——那家男人進山去采藥,好幾天沒回來。后來報了官——就是那個朱厚的人——他們又去山里找,才找到。”
“說抬回來的時候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從肩膀到小肚子,一道大口子。下面是不是圍了好多人?他們都圍了一天了,都說是妖獸干的。”
李伯辰一愣,妖獸?
“朱厚的人怎么說的?”
“孟大姐說,朱厚的人卻說不是妖獸。而是那人結仇了。她說那人是鎮上的郎中,以前給一家小孩瞧過病,但是瞧死了,就結了仇。這人不是死了嗎,這幾天和他結仇那家的男人也不在,他們猜是那人把他給殺了。”
李伯辰點了點頭,但并不全信這些話。或許真是仇殺,但……要不是呢?白天的時候鐵匠可也說過,不少從山里跑過來的山民,都說見過妖獸。要真是妖獸,絕不是小事。
他就想了想,道:“小蠻,我去他家看一眼。”
林巧愣了愣:“你覺得……真是妖獸?”
李伯辰這才有些后悔,心道她聽見自己這么說,該會害怕吧。便笑了笑:“我去看一眼就知道。你別怕,北邊還有常家呢。哪怕真是、哪怕今晚跑過來了,常家人個個都有神通,降服它也不難。你安心吧。”
林巧道:“那……你可快點回來。”
李伯辰點了點頭,想要帶刀。但又意識到這里不是別處了,在這屯子里挎刀走來走去,人人都會覺得奇怪,便只將曜侯帶上了。
他摸黑出了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那戶人家院門口,見院門開著,院子里的人又多了些。這時候許多人家都沒事做,正趕來看熱鬧了吧。
幾個婦人在一處竊竊私語,幾個男人背著手,臉色凝重地說著什么。這家人似乎家境不好,屋子低矮,屋內只燃了一盞燈,院中便也昏暗。因而李伯辰走進來,并沒什么人注意到他。
他湊到屋門邊往里面瞧,見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披麻戴孝,正撲在一張席子上哭,他猜席子底下就是尸首。此時聽得堂屋內有熟悉的聲音,似乎是孟娘子。
他就往旁邊挪了挪,一瞧,正是的。
聽孟娘子道:“……別說這些了,先用著,先把人發喪了吧。”
又有個老婦邊哭邊說些千恩萬謝的話,也不知說的是哪里的方言,李伯辰聽不大分明。
孟娘子在,這就太好了。李伯辰撤到一旁等了一會兒,孟娘子走出來。他便低聲道:“孟大姐。”
孟娘子轉臉瞧見他,愣了愣:“陳兄弟?你怎么在這?”
李伯辰又往后退了兩步,孟娘子跟過來。他低聲道:“我聽說是被妖獸害死的,就過來看看。”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以前往隋國北邊跑過商,見過被妖獸害死的,我想瞧瞧是不是。”
孟娘子吃了一驚,想說些什么。但看李伯辰臉色凝重,便想了一下,道:“你……好吧。你真要看?那我進去說說。”
又低聲叮囑:“你可看仔細點,這話不敢亂說啊。”
她這樣相信自己。李伯辰覺得有點感動,便道:“大姐放心,我知道輕重。”
孟娘子又說了一聲好,轉身走進門去。隔了一會兒,她走到門邊招招手,道:“陳兄弟,來。”
李伯辰也走進門。孟娘子在一邊將門關上,對那對母子說了幾句話,老婦走過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同孟娘子將兩人攙開。
李伯辰先走到供案旁將油燈取了,又走到尸首旁,將席子掀開。
味道并不好聞,的確已經故去幾天了。尸首還沒來得及裝殮,幾乎還是死前的模樣。他看到一條巨大創口從鎖骨一直延伸到小腹,兩端都豁著,鎖骨也粉碎了。
他立即意識到,這絕不可能是人做的,至少不會是沒有修行過的人做的。要想弄出這樣的傷口,自己或許可以——以魔刀迫出刀芒,全力斬出。
但這人是個鄉民,誰會這么干?
且看這角度,不是被正面斬上的,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東西,譬如尖利指甲,斜斜地劃了一下。他心中生出一股寒意——妖獸。
但他一時間不能確定是哪一種妖獸干的。看這傷口,那妖獸的體型應該極大。他在北原見過的體型大的,有駝、腫頭、渾甲、蠻甲等十來種。但這些都沒有利爪,造不成這樣的傷口。
倒是有一種飛妖,叫做鐮曲。可那東西大則大矣,卻不善長力。此地雖說已算是李國的北邊了,但與北原之間至少還隔著數百里的莽蒼群山,鐮曲飛不過來。即便真飛過來了,也早該被發現了。
難道是另外什么自己沒見過的大妖么?
似乎是見他臉色不大好,孟娘子走過來憋著氣,低聲道:“陳兄弟看出來了沒?”
李伯辰將草席蓋上,對尸首暗道一聲得罪了,又對孟娘子道使了個眼色。孟娘子愣了愣,低呼道:“……真的!?”
他還沒答話,屋門卻忽然被一腳踢開,聽一個男人喝道:“亂傳什么?誰教你們這么講的!?”
李伯辰轉臉一看,見是個穿黑布白邊制衣的男人。干瘦干瘦,腰間挎著一柄刀。這裝扮與白天在鎮上看到的那些巡街的一樣,該也是朱厚手底下的人吧。
這人大步進屋,厲喝道:“周家的,你們亂講什么?什么妖獸?不是說了是仇殺嗎?”
死者應該是姓周。他喝問的該是那個女人。
那女子一聽他的喝問,立時嚇得哭不出聲,倒是男童哭得更大聲了。這人進了屋,才看見孟娘子,語氣便緩和了一下,道:“哦,孟娘子也在啊。”
孟娘子皺了皺眉,道:“孫差,干嘛這么嚇人?孤兒寡母的。”
那人冷笑了一下:“孟娘子,這種話亂傳,不是擾亂民心么?傳到朱大將軍耳朵里,少不了要把人拿去坐監。我不是也為他們好。”
又盯了李伯辰一眼,再看那女子:“周家的,你不要亂傳話。外面的人也都聽著,這是仇殺。咱們的人還在找馮三,找著了,自然水落石出。”
小蠻說,這死者生前是郎中,曾治死了一家的孩子。這孫差口中的馮三,就該是那孩子的父親吧。他們懷疑是馮三殺的。
但他們沒看見尸身那道豁口么?李伯辰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明白了些。山中有妖獸的傳聞,該的確是朱厚的人放出的風吧……也許正如鐵匠于猛所言,是為了叫人從山里出來,到這兒來。
可眼下要是真有了妖獸,那就不妙了。妖獸現身傷人,朱厚真想做個一地的官長,總得派人去剿吧。但叫他那些人,到山里去對付妖獸?只怕要搭上幾十條人命,還未必成功。
所以,最好還是“仇殺”吧。
這是一種很愚蠢的做法,但李伯辰也覺得不是不可理解。朱厚本質上是個山匪,總不會真的“愛民如子”——就是那些正經有官身的,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上個把鄉民動搖不了他的根基,死了他手底下的兵,才疼得要命。要是那妖獸過些日子自己走遠了,才最妙的。
李伯辰低嘆口氣。他原本想,要是證實了是妖獸做的,就通報當地管事的。但如今看這位孫差的模樣,怕是指望不上。
他便打算先離開。但剛挪了一下腳,那孫差又盯過來,道:“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