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輕輕拍了拍扶手,道:“隋兄,還記得咱們在無量城的事情么?”
隋不休苦笑一下:“記得。”
李伯辰道:“那時候你父親要殺我,是因為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可后來隋兄你放我,是因為覺察我能使陰兵吧。你那時候就覺得我有北辰氣運么?”
隋不休道:“倒想過這事。但更多是覺得,你是個靈主。要有你這種性情的靈主相助,將來說不定有大用。可即便不能成為朋友——說到底你救了我,你不該死的。”
李伯辰點頭道:“所以我想就是這個道理。高辛如今對我設計,十個月后該會想要除掉我和李生儀。這是因為我們兩個在他眼中,也稱得上是小人物。”
“可要有一天他發現,我已足夠強大,不再是小人物,他也不大可能得到李國了,態度就會變的。我猜那時候非但不會殺我,反而要對我示好。你問我怎么辦……我眼下一點辦法都沒有。之前想過把她追回來,可追回來了也守不住的。那我只能等十個月之后再見分曉——到那時,或者叫高辛把她還給我,或者我帶兵去向他討。”
隋不休沉默片刻,道:“要叫別人知道,你如今所做的一切竟都是為了一個女人,大概要笑你的。”
李伯辰一笑,道:“無情未必真豪杰。隋兄想笑的話,就笑吧,也沒什么。”
隋不休忙道:“不,我也覺得你說得對。無情未必真豪杰……為了心愛的人,縱使舉世皆敵又何妨。”
他站起身,向李伯辰施了一禮,沉聲道:“李兄,我代舍妹謝你。”
直起身,又道:“這么說,我們也算姻親了。等家父來了,我將這件事告訴他——”
李伯辰道:“隋兄,不如暫且你知我知吧。”
隋不休一愣,又想了想,道:“好。那就依你的意思——那,我們說說今夜陣法的事。”
兩人談到下午四時許,隋不休才告辭離去。
李伯辰送他出了門,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往坡下的兩棟宅子那邊看。方耋似乎將人集合到宅院門前,叫他們列了隊在說些什么。李伯辰猜大概是說“報答君侯恩賞”之類的話。周遭有些鄉民圍著,也遠遠地瞧,大概都已知道自己今晚要用兵了吧。
這是有這結界的好,并不虞有人走漏風聲。李伯辰又想了想隋不休之前與自己談話時的樣子,感覺他的態度似乎又親近了些。是因為自己對他說了小蠻的事吧。
其實說這事,一半是想要問些小蠻的消息,一半是為了今夜做準備。帶十八人去奪披甲車,算不得什么大戰,可是他這君侯的第一戰。要敗了,往后會很麻煩,所以他想確保隋不休不會壞事。
如今看,他的確是打算好好給自己幫忙了。
他之后又對隋不休說,“暫且你知我知”——是想將此事作為兩人的秘密。隋不休要是表面允諾了,轉頭卻告訴了隋無咎,那自己沒什么損失。但他要真的只字不提……便意味著他們父子也不算親密無間吧。
徹北公乃梟雄,將隋不休送來送去做質,換做自己也要不痛快。
自己這幾句話,算不算是“離間”?即便不算,大概也可拉近兩人的距離。
李伯辰心道,不知道這種小手段在外公看來是不是既幼稚又生疏,但隋不休之前提醒自己小心有人借“禮儀”二字行“駕馭”之事,自己如今使了這一招,算不算“禮尚往來”?
其實拋去隋不休的身份、過往的話,他的確是個不錯的朋友。只不過自己與他這樣的身份,沒可能真成為什么交心的摯友。倒是如今一邊相互提防試探,又一邊說些“情真意切”的話,也真是一種很奇異的關系。
他想了這些,低嘆口氣,心道:小蠻,我變了。只愿是變得更好吧。
自鳴鐘響了四次,常休聽著腳步聲,便擱下筆,見常秋梧已披掛了鐵甲,將劍系在腰間,走到門前道:“老祖宗,我該去君侯那邊了。”
常休想了想卻未答,向窗外看了看。見庭中日光昏暗,花木疏影橫斜。他低嘆口氣,道:“這一天過得真快。唉,人這一輩子,也真是快。庭葳年輕時候的樣子就在眼么前兒,一眨眼,二十來年了。”
常秋梧愣了愣,沒說話。
常休又道:“伯辰那孩子性情和他娘倒是一模一樣。看著和順,可骨子里又韌又剛。他別的都好,可我只怕他在北原待久了,染上武人習氣。唉,不是好事。”
常秋梧想了想,道:“老祖宗,你是說他今晚發兵的事?你放心,我一定護他周全。他也是聰明人,早晚會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的。”
常休道:“眼下,大概就是這聰明才壞事。伯辰要是沒什么腦子,大小事都由我來做主,我就可保他十年內有一方穩固基業,初成氣候。等往后我往幽冥去了,你還可繼續輔佐他。他安心做個李國共主、北辰傳人,也能安心修行。”
“可現在看,我倒有些擔心。你我都知道他今夜要奪披甲車是什么意思。這事要是能萬無一失,也未嘗不可。但他又不肯將布置謀略都說了,只自覺能成事。卻沒想過萬一敗了,這里的人心可怎么辦?還是要我們來收拾殘局。”
常秋梧道:“敗?老祖宗,我看未必吧?玄菟城只有一千兵,他說朱厚那里還有近兩百的兵。那一千兵還得分出些人來守營,朱厚的人又是趁夜突襲,縱然勝不了,也得叫那些鎮兵手忙腳亂的。君侯大概也不會叫那十八人硬拼,只是奪車而已。要奪不到,退回來就行了。何況還有我呢。”
常休道:“我就要是叮囑你這事——魏宗山到玄菟軍中了。”
常秋梧一愣:“魏宗山!?”
又皺眉道:“這小人!”
“是啊。此人從前是我李國軍中統將,如今已是靈照境。國難時率部下三萬人投敵,將隋軍讓進白豹關。此等叛將,如今在隋軍中也不受重用,只給了個都統做。”常休笑了笑,“今次將他差遣來了,待在一千鎮軍營中,也是大為委屈。前兩天叫人對我問了好——也是首鼠兩端之輩。”
常秋梧道:“竟然有這人在……老祖宗,該告訴君侯這事,叫他從長計議的!”
常休擺擺手:“不。我正是要借此人,殺一殺伯辰的性子。但你倒不用擔心他——到時在陣上,若兩人交手,你就對魏宗山說,你是常秋梧。我已給他帶了信,他見了你,便不會為難伯辰。到那時,就帶他退回來吧。”
常秋梧皺眉道:“這魏宗山就是那幾人當中的一個么?”
常休點頭道:“余下的,這些日子也會陸續到的。”
常秋梧思量片刻,道:“老祖,這件事,我們當真不對君侯說么?我覺得不妥吧?這豈不成了……成了……”
常休道:“秋梧,君侯還年輕。雖說性情、品行都大有可取之處,但畢竟還需要歷練。譬如我們前幾天籌劃之事,就不能叫他知道。你也曉得以他的性子倘若知道了,必然不會允準的。那么,我們就得為他分擔了。”
“要如今李國還在,他乃儲君,我也會由他去,放手叫他歷練。多幾次挫敗,就多幾次教訓,反正時間還長久著呢。可咱們眼下的形勢,是一步都不能走錯。在這時候,我想叫他先只看一看、學一學。由我們將這些事慢慢做好,往后才有他施展的余地。”
“但伯辰是個聰明的孩子,身上也有些武人習氣,總會想要露一露鋒芒。可現在不是時候,那就要叫他聽話——你先坐下,聽我問你,什么是君臣之道?”
常秋梧把著劍慢慢坐了,想了想,道:“老祖,秋梧不敢妄言。”
常休一笑,道:“為君如父,為臣如子?這些年,帝辛是想要這么做的。可如今的六國王姓,數千年前也不過是世家而已。譬如我常家,在那時也是雄踞一方的世家。當今的王族們,是被許多如我們一般的世家送上了王位。”
“臣子,并非君王的奴仆。君王有馭下之道,臣子也要有馭上之道。常言說伴君如伴虎,但這虎,也是可以被馴的。唉,先王就是猛虎,可惜無人馴服他,最終五國來伐,國破身亡。這教訓已有過一次,我絕不想叫伯辰再重蹈覆轍。”
“今夜之事,或許在你來看一時間難以接受。但你要曉得,這并非我們有不臣之心,而只是為他好罷了。要拋去君侯這兩個字,而只論親情,便是我要給我這外孫一個小小的教訓,叫他暫且安下心、靜待我們為他準備好一切。等有一天,他可堪大任了,自然將權柄歸還給他。”
“秋梧,你可以再想。我們前些天籌謀的那件事,不也將他瞞著么?那件事是為他好,如今這件,也是為他好。”
常秋梧沉默片刻,忍不住道:“老祖……真至于如此么?眼下這里也不過千人罷了……這樣做,豈不是要做權臣?”
常休笑道:“正是因為萬事初始,才好給人立下規矩。至于權臣……伯辰有北辰氣運加身,你我縱使想做權臣,又怎么做得了?不必多慮。好了,時候不早,快去吧。記著我的話。”
常秋梧慢慢站起身,又想了想,才道:“好吧,老祖,我這就去了。”
李伯辰站在坡上遠眺,見日頭開始往群山之中落去,漸漸起了涼風。草甸中的荒草便也蕩起了微浪,像有無形之狼在其上奔馳。
他道:“方耋,幾時了?”
方耋站在他身后,掀開手中捧著的木匣蓋子看了一眼,道:“稟將軍,五時二十五分。”
李伯辰點點頭,道:“邊軍在六時開伙,鎮軍該也差不多。那時候朱厚就該動手了。”
又對一旁的常秋梧道:“奉至,你要非得跟著我,那就答應我一件事——要我遇著人動手了,你不要出手。除非為了自保,不然一定要我叫你幫我的時候,你才動手。”
常秋梧笑了一下:“君侯,遵令。”
李伯辰便轉臉又向前方看過去。玄菟軍這邊的大營距那秘境的入口約有兩里地。他昨夜見過那些妖物,曉得它們雖然體型沒有妖獸大,但要論迅疾兇狠,也并不落下風。
然而妖獸畢竟有統一號令,妖物卻是各自為戰。朱厚該會犧牲一些人,以他們為餌將妖物引到玄菟軍陣前。到時鎮軍或許會有些慌亂,但該不至于潰敗,終究能站穩陣腳的吧。
這個時間,不會超過兩個時辰。自己要奪披甲車,得速戰速決。
至于披甲車——他下午先說要奪車,又遣散一些兵,正是想瞧瞧這些兵里是否還有如于猛一般的鎮軍細作。但之后差遣陰兵在這附近警戒了幾個時辰,也未覺察異常。
他既安心又有些失望——原本想倘若真有人去報信也好。那樣鎮軍就會將披甲車放在營盤內了,倒要比在亂軍叢中好得手多了。
只不過常秋梧非得跟著他,這叫李伯辰心里有些忐忑。暗道,他可千萬別像上次那樣壞事,我就謝天謝地了。
他想了這些,又看了看坡下那十七個兵。他們似乎并不很怕,有幾個人還在閑聊說笑。瞧見李伯辰看他們,趙波道:“君侯,今晚要是搶著了車,有什么賞沒有啊?”
李伯辰想了想,一笑:“自然有。趙將軍,到現在也不怕么?”
趙波道:“君侯你這就小看我了。我好歹也有修為在身,從前也不是沒殺過人。就鎮軍那些小兵,不會是我的對手的。別說我不怕,留下來這些,就沒有會怕的。”
他這話說了,余下人紛紛笑道:“君侯你瞧著吧,咱們個個兒以一當十!”
李伯辰笑著點點頭,只道:“這就好。”
這些人現在說不怕該是真的。但李伯辰知道,等之后見著了那些妖物與鎮軍廝殺的場景,他們未必還會有這樣的膽氣了。江湖毆斗是一碼事,上了戰場又是另一碼事。趙波這修行人,真未必能在軍陣中從一伍鎮軍手上討得什么便宜。
這也是他今夜的目的之一——先打掉他們的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