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隨孟培永進到院中,腳剛踏進門,就聞到香味兒。再一看,瞧見院子里壘了個火塘,塘中正燒著碳。火堆之上放了一口怪鍋,又薄又寬,像是個翻過來的草帽。
他第一次進孟家的院子,如今發現并非一般的形制。而像是一個三進院,將垂花門給拆了,前面就空了好大一塊場地。雖沒有亭臺水榭之類,但也有些怪石、花木。這火塘就設在院子東邊兩株臘梅樹下,那樹開過花,都謝了,如今生出綠葉,倒別有一番情趣。
火塘邊還放了兩張小桌,兩個矮凳,桌上擺了些碗筷食材。孟娘子和一個丫頭正在塘邊忙,聽著開門聲,孟娘子道:“快點快點,都好了——你明天叫李兄弟他帶你去看不就行了么?”
又拿著一把火夾轉身對那丫頭道:“你去看看他倆還睡著沒,這兒先不用你忙了。”
丫頭應了一聲,放下手里的活往后院走,孟娘子這才瞧見孟培永身邊的李伯辰,愣了一愣,道:“哎呀,真是,剛說了你,你就來了——君侯怎么有空來我家串門子了?正好,你吃了沒?”
李伯辰其實在常宅吃過了。但聞著這香味兒,便笑道:“還沒。”
孟娘子道:“這就好,君侯,來一起嘗嘗。”
這時兩人走到火塘邊,李伯辰把那鍋的模樣看仔細了——是一口大石鍋,肚子里煮了一鍋清湯,有些青菜、蘑菇、豆腐。邊沿有一個巴掌寬,上面刷了油,正滋啦啦地響。
旁邊的桌上擺了些切好的肉食,瞧那些肉片肥瘦相間,也看不出是什么肉。他愣了愣,心道前些天聽說屯子里的糧都被朱厚的人征了,他家卻還能吃肉。
想到此處,聽孟娘子一邊又擺了張矮凳一邊道:“君侯,托你的福,今天屯子里家家都得過節了。”
李伯辰道:“啊?”
孟娘子道:“咦?你還不知道嗎?后半晌那個隋公子說要把陣往北挪一挪,就有人跑去原上看,結果瞧見一堆野物堆在那兒。大家都猜是昨晚山里的受了驚跑過去,都給玄菟城的人殺了,這下可倒好,像過了節,一下午的功夫都給扛回家了,我家也分了點兒。”
野物?啊,是那些妖物吧。
他昨晚倒沒看仔細,可現在聽孟娘子這么一說,想該是那些小妖死了之后,現出的原形吧——只是不知有沒有那些大妖的。
這時孟培永一邊叫李伯辰坐下,一邊也在他對面落座,皺眉道:“君侯怎么能吃這些。我想著心里也犯膈應……什么野物哇,君侯,我怎么聽人說,這些都是妖物,是昨晚——”
孟娘子道:“呸呸,別來倒胃口,怎么不能吃?又不是人。你忘了你說你十多年前逃難的時候還跟軍馬搶豆子吃了?”
孟培永不說話了。李伯辰把手里的頭盔擱在一邊,拾起火夾夾了一片肉,道:“我看看。”
他將那肉放到鍋底下的火里燒,燒了一會兒,肉面變焦黃,散出焦香氣。又等一會兒,肉糊了,看著和尋常的畜肉沒什么區別。他將肉夾出來撕了一點放在嘴里嘗嘗,笑道:“不礙事,可以吃。”
又將火夾放下,對孟培永道:“孟先生放心吧,這的確是妖物的肉,可死了靈力一散,該和尋常牲畜沒什么差別。說起來這肉倒更補一點兒——我在北原上試過妖獸的肉,那肉才是真的不能吃。”
孟培永一愣:“妖獸肉?”
李伯辰點頭,道:“其實那些妖獸,名字里有個獸字,但是比尋常的牲畜聰明多了。高階的妖獸一號令,彼此也懂進退配合,感覺像人一樣。沒有指揮的時候,倒有點兒傻。”
“剛當兵那會兒,老兵就說妖獸肉不能吃,可也不說為什么。有一次我們十幾個新兵才弄死一只落單的,吃了好幾天干糧肚里沒油水,就想,要不嘗嘗看。”
“弄了一堆火,把腿上的肉切了。那肉看著也挺好,又鮮又嫩,就放在火上烤。結果烤了一會兒,肉就起泡了。有人不信邪,說再燒燒,焦了一樣吃。結果再過一會兒,那肉就燒成一灘膿水沫子,一下子炸開了——那個味兒,在身上好幾天才散。”
孟培永咳了一聲,看看桌上那幾盤肉片。
李伯辰又道:“后來聽人說是因為妖獸血肉里靈力太多,遇著火,就會那樣子。生的倒是可以吃,但也只能吃吃內臟。可那個味道啊……唉……”
孟培永伸手從桌上取了一只酒杯,給李伯辰倒了杯酒遞過來,道:“……君侯,先喝點酒暖暖身子——你說要套點兒學問,怎么套啊?”
李伯辰將酒接過抿了一小口,見孟娘子也坐下了,在用一把豬毛小刷子慢慢往石鍋的邊沿刷油,才道:“那兩個人是我捉來的,又都是軍人,心里對我一定很不服氣,還會有點怨言。早上和他們說了一回話,覺得這兩位人還可以,但就是骨頭有點硬——孟先生,我想這樣,你先去和他們套套話,就說自己也喜歡機關之術,聽他們兩個怎么說。要覺得能慢慢松口,那我這邊再加把勁兒。”
孟娘子這時候刷完油,夾了幾片肉擱在石鍋邊上。那肉片挨著滾燙的石板,邊緣立時微微蜷曲,騰起一陣煙氣,香得李伯辰直咽口水。孟培永聽了他的話,猶在一旁捏著酒杯思量,孟娘子則道:“君侯,這兩個人你要留下來?”
李伯辰道:“他們想留就留,不想留,我答應七天之后送走。那個車長是隋人,一定會走的。但那個機工聽不出口音,不好說。”
孟娘子又用蒜、蔥花、豆醬給他調了一碟醬擱在一旁桌上,道:“要不這么辦,咱們使個激將法兒——說放你們走可以,但是得和大郎比試比試,要能叫我家大郎心服口服,就放人。”
孟培永道:“欸,我哪兒成。”
孟娘子道:“怎么不成?我看行。你懂的未必比他們少。”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之前聽孟娘子說孟培永做的都是些小玩意兒,可如今看她其實對自己這夫君是很有信心的。李伯辰覺得孟培永會的那些東西很難與披甲車里的機關之術相提并論,不過他今晚來主要不是為了孟培永,而是為了孟娘子,便道:“也好,孟先生,你真可以試試看。”
孟培永臉上露出幾分笑意,道:“哪里哪里……不過君侯你想,那我就試試。”
這時候孟娘子又給肉片翻了個身。李伯辰瞧著那肉一面已是金黃焦脆,滋滋啦啦作響,一下子就覺得自己今晚實在是還沒吃飽。
孟娘子道:“君侯,你嘗嘗。”
李伯辰夾起一片蘸了醬送進嘴里。這肉的味道有些奇特,不腥膻,只是肉香而已。再和蒜、蔥、醬的味道混在一處,只覺肉香當中還有些清香,吃著既焦脆又有點兒多汁,實在美味極了。
孟娘子給孟培永也夾了一片。他看起來有些擔心,但一嘗,也眉開眼笑。孟娘子又放了幾片肉,之前烤出來的油脂就順著鍋沿流進了沸湯里。她道:“過一會兒這鍋里的菜才好吃——君侯要是喜歡吃溫鍋,還可以涮著吃。”
李伯辰道:“我第一次瞧見這種吃法。”
孟娘子笑道:“這是我家的吃法。以前家勢還好的時候,婆婆給我家公公想出來的。后來傳到宮里,那些貴人也很喜歡,現在倒又應了從前的景兒了。”
李伯辰道:“哦,孟先生,我還沒拜見令慈。”
孟培永正在飲酒,孟娘子便道:“君侯別費心了,婆婆已經睡下了。她老人家現在還是一天兩餐,睡得早。說古人一天兩餐都活得久,咱們現在吃得多,肚子里的積毒也就多,不養生呢。”
李伯辰笑道:“說起來我一直都沒問,你們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孟培永放下酒杯,嘆道:“哎呀,說起來,愧對先人。君侯,我曾祖父啊,之前是前朝的司空,到我祖父,也是任的仆大夫。家父……就不說了。倒是到了我這里,實在有愧先祖。”
李伯辰從前知道這“孟家屯”的孟字就是孟培永的這個孟,曉得他家從前該是做官的。可如今聽了才嚇了一跳,沒料到曾經做的這么大。
國君以下的三公九卿,為最上人。司空與另外的六卿并稱九卿,地位是很高的,即便是仆大夫,也是掌管宮中事務的要職。這么看孟培永的曾祖與外公這個太常寺少卿地位相當,即便是他祖父,該也能與外公說得上話的。
他心道,怪不得前兩天孟娘子能先進我家門,而不急于像那些人一樣去常宅逢迎,如此家世,自然有底氣在的。這對自己來說,也是好事。
他就訝道:“原來如此?失敬失敬。不過孟先生,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只是生不逢時罷了。但如今這世道,也正是英雄嶄露頭角之日。也許往后你的成就會比你家祖父、曾祖都更大呢。”
孟培永的酒量似乎不大好,如今飲了兩杯,在火光下看臉上已有些潮紅了。聽李伯辰這些話,將酒杯在桌一頓,道:“對,君侯你說得對!我今晚就好好想想,明天幫你去問那兩個人!”
孟娘子只瞧著他笑,又給他夾肉。李伯辰自己也又吃了兩片,才喝一杯酒,道:“孟先生,孟大姐,我今晚來除了披甲車的事,其實還有點兒事情想要你們幫忙。”
孟培永道:“君侯你只管說!”
他的確已經有了些酒意,言語間都豪氣起來。李伯辰便對他一笑,道:“是這樣,我想問孟先生你會不會做些木雕——譬如說用木材雕一件鎧甲,真人大小的。具體的形制,就可以參照現在我們穿的那些甲衣。”
孟培永想了想,道:“我會倒是會,哎,君侯,今天不是來了個周盤嗎?他干這些應該更拿手,把他也叫來吧?我以前和他也算臉熟。”
孟娘子沒說話,李伯辰便搖了搖頭,看她一眼,道:“暫時不要。這個人,我也不是很信得過。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孟培永道:“哈哈,他那個人其實不錯的,以前——”
他說到此處,孟娘子道:“大郎,你就聽君侯的。”
孟培永愣了愣,又想一想,才道:“哦,那好。”
李伯辰身子又微微一晃,從身后摸出一個魚干來,道:“孟大姐,這件事要拜托你——我之前說明天要發些靈藥,這個就是靈藥。”
兩人看了看這魚干,都有些不明所以。李伯辰笑道:“我偶然得的,的確是靈物。但是這東西,刨成一片一片分了,也不好看。所以想請大姐尋思個什么法子,用什么東西裹著魚粉做成丸藥,明天也好看。每丸里面不要多,只指甲蓋那么大小的一片就行了。要是有剩下的,就算是給你二位的謝禮。”
孟培永道:“哎呀,這怎么使得?”
孟娘子卻伸手接了,道:“君侯的一片心意,有什么使不得的。”
李伯辰便高興地笑起來,又道:“我明天還有點事要忙,分藥這個事情,就也拜托大姐你了。到時候你去找方耋,叫他帶人在一邊站著,遇著什么麻煩和他商量著來就好了。”
孟培永此時終于聽出點滋味,愣了一會兒,起身給李伯辰倒了一杯酒,又將自己的酒杯端起,道:“君侯你放心,這些我們都會用心做的。”
孟娘子也伸手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也陪一盅。”
李伯辰便正色道:“剛來的時候多虧二位照顧,李某一直記得這個情。二位都是我能信得過的人,往后要麻煩的事也不會少——我先干了這杯。”
三人一飲而盡,一時間都沒做聲,只聽塘中的火劈啪作響,鍋上的肉滋啦有聲。稍待片刻,李伯辰才又道:“要是我明天出門,后天一時間沒回來,那麻煩孟兄也不要露面——大姐你就說,我們兩個在討論披甲車的機密事宜。”
孟娘子愣了愣,道:“你要出遠門?”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做一件大事。”